從網路詩崛起的時代迄今,與冰夕認識應該超過十五年了,竟只見過一次面,隱約記得是一次談論女性詩作的詩人聚會,當時我還是名研究生,卻已經是現在這種恃才傲物、大放厥詞的模樣。不過即便是我這種沒把天下人放在眼裡的性格,也隱約覺得冰夕的詩作與其他女詩人相當不同。一方面是因為她並不流俗,在那個後現代與女性主義當道的年代,她的作品卻鮮少有著這些主義的色彩。二來是因為她有一種古典搭配現代感的造語與節奏。就連平日信件往返,都有這樣的味道。請容我摘引冰夕論析我的〈死國〉詩作時的一段話:
彷如戰後的敗日本,是如斯不計代價的混血求生存的繁衍下一代的求存;且不齒彎腰,戰前帝國身段的深入各國載回求新求變的根本之道的精攻農業產物、教育升等教化、經濟貿易的再度焠煉與發揚,後來居上的引領亞洲人於前。
讀者需要注意的並不是這段話說了什麼,而是這段話的語句結構,是一種破壞語法的拼貼,有著文言與白話語法的混搭,同時將古典詞彙與現代語彙揉和在一個句子中,產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特殊效果,也同時使得讀者在閱讀時,必須越過她所設下的各種障礙,才能發現語言背後蘊含的深刻意涵。假設這樣的書寫方式,以現代詩這個文類呈現時,就會產生只屬於冰夕自己的風格。
不單單是評論,她的現代詩亦充滿這樣的形式。以反傳統美學的拼貼技巧,將二元對立的語法、意象甚至於概念並置於詩句之中,帶來了許多創造性的用語,有時橫跨東方與西方,也將古典詞語與許多現代的語彙剪接成一個意象句,譬若「祝英台的蛹」、「染紅人世欲言又止的七夕」、「轉動內心柔軟念珠」、「多像莎樂美」,到「每逢情詩告白,必遭好人卡。掀出衰神底牌」等等幾乎存在於所有詩篇中,不勝枚舉,在在都顯示出冰夕操控背反性意象的熟捻,無論是超商、童謠,或是化用典故的祝英台、七夕,在冰夕筆下都融為一體,深刻地表現出她獨特的詩風。
第二,冰夕的情詩常用許多「冷調性」的意象組成,並刻意把意象與意象間的連結性再加以斷裂,譬如這句:「人潮速食條碼撞見神似/捷運車窗外的枯葉蝶 分兩半」便是把人潮、速食、條碼、捷運、枯葉蝶這幾個意象刻意安排在一起,彼此之間似乎有著聯繫(人潮與捷運、速食與條碼),但作者卻不將這些聯繫用詞語彌補起來,而是任其放空留白,保留讀者對這首詩最大的想像空間。她尤其熟稔於具象與抽象語詞的運用,像前述的「撞見神似」,以動詞的「撞見」連接較為抽象的「神似」,再以「神似」作為下一句的轉接詞,再跳躍到分成兩半的枯葉蝶,但卻又以破壞語法的方式,把「分兩半」放在枯葉蝶之後,乍讀一定會覺得韻律節奏的部分有種卡卡的不順感,但反覆朗誦之後,其實會發現這種斷裂反而產生了一種閱讀的空白,讓讀者自行填補畫面與想像。
第三,跳接的隱喻與內縮,冰夕經常使用較為斷裂的句式,尤其在輯一中較常出現,譬如「燐燐夜蛾的黑紗面/多像莎樂美/蜥蜴似淚眼…崩散鬼斧前」,此處的夜蛾被比喻成聖經與西方戲劇中經常出現的女子形象莎樂美,下句又以蜥蜴的冷血與無情象徵這段感情中雙方最終走向的冷淡結局。但此處作者也未明白將莎樂美、蜥蜴、鬼斧等意象的關連交代出來,任憑讀者自行發掘莎樂美背後所寓含的文化象徵和悲劇性質。其實輯一中的詩作大多與情愛有關,冰夕不似一般詩人會以文字明白顯露自己對愛情的各種想像與情緒,或是以詩深情告白,她藉由斷裂的句式,讓自己的情感隱藏得極深,在重重的隱喻之中,要讀者像剝洋蔥一樣,自行挖掘出內縮的情感核心,然後再給讀者一個深刻且震撼的痛楚或淒清。就像她筆下「握緊手術刀哀傷的反光/接受與否/都得狠心完成刺往瞳孔!絕無差池」,詩作中每個令人感受到無比淒冷的意象,就像此處的手術刀,都會對自己刻下道道傷痕,難以抹滅。
第四,冰夕在詩中經常以超現實的手法剪輯出令人驚異的畫面,譬如〈魑魅〉:「說時遲,那時快…扶住父親的手融成蛆/連帶女人的尖叫聲、臉、內臟/來不及抽身的雙腳/全攤落潔白地磚上…整團蛆。」這樣的意象營造,讓人驚駭莫名,這種超現實的想像在聽覺、視覺與觸覺的感官交融後,讓人腦中出現揮之不去的畫面:一位在往日回憶與今日事物之間迷失的女子形象。而相當具備現代感的詩作卻取名古典意象的〈魑魅〉二字,這樣的弔詭也讓讀者多了一層深度的解讀可能。
在輯二裡,冰夕仍保留了她詭譎精準的意象處理,連結時卻不同於輯一的晦澀,變得較為明朗,譬如「從浴缸起身 撞見鏡中蒸發人形/才發現童年是場擦洗不淨的霧/濕了畢生」,題目與內容都直指人在中年回首時對童年的感懷。輯三、輯四也有相同現象,〈如何修復破碎的心〉:「回看昨天的屍體/還在。妳用手指戳戳/祂們完全靜止」,作者以屍體譬喻那些在昨日的憂傷裡遭受毀損的心靈,並用一個略帶詼諧的動作「用手指戳戳」對比「完全靜止」的極其痛苦的反應。到了輯四「鱷眼.短劇」中每首短詩都有所指涉,無論是〈Soul〉裡對生命存在價值的思索;〈曠寂〉對獨處室中感受所到的孤寂細緻描寫,都象徵了無數種存在的課題。一首首短詩切換上演的動作就好比一幕幕短劇的排演,或長或短的文字裡都裝載了冰夕對世間一切事物的冷眼旁觀,同時呼應作者所下的輯名「鱷眼」,也將前三輯電影畫面的剪接,變成了劇場鏡框式的語言展演,在偏於靜態的流動中帶有更多哲學反思的力量。
我曾經在另一位女詩人薛莉的詩集序言中提到,台灣當代女詩人的書寫有幾種特色:(一)女性主義詩作的書寫,(二)夏宇式的後現代拼貼風,(三)席慕蓉式的濫情與直白,(四)回歸早期女性詩人抒情詩風,(五)古典意境的中國風,以及(六)現實主義的女性關懷與批判。而冰夕的詩作,卻呈現了一種創造性的複合型詩風,一方面有意識的拼貼、並置各種二律背反的語詞或意象,卻沒有夏宇式的隨機與夢囈;另一方面詩裡的古典與現代感交錯,卻不會沈溺在塑造中國風的傳統意境,反而具備高度的現代思維。若從情詩觀察,冰夕的寫法並不純然屬於早期女詩人的抒情詩風,也不屬於席慕蓉式的粗製濫情,反而以更加精緻的語言,表達她的詩意。就像是俄羅斯娃娃一般,我們必須有耐心地剝開繁複凝練的每一層,才能發覺最終的情感指涉。冰夕詩作的確帶來台灣現代詩女性書寫上的特異風格,《謬愛》可以說是女性詩歌的嶄新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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