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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代的钝书生”

发布: 2013-2-07 21:25 | 作者: 辛泊平



        ——飞廉诗歌阅读札记

        
        近两年,一直在阅读飞廉。读飞廉的感觉是异样的,他的诗不会让你血脉喷张,不会让你悲伤欲绝,但有一种隐隐的、钝钝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寥落与高远。犹如面对暮春时节的流水落花,秋风中的黄叶飞雁,或者就是一副寥寥几笔的写意山水。很怪的感觉,飞廉的诗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杀伤力和侵略性,但我却沉溺其中、欲罢不能。一直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无话可说,一切都在静默之中化解了、消逝了,无迹可寻。在飞廉的诗里,你读不出当下尘世的喧嚣,读不出生存现场的苦难,读不出诗人的愤怒,读不出诗人的憎恨,只是,那种弥漫的落落寡欢和惆怅,让读者莫名伤感,茫然自失。在诗人满天飞、诗歌泛滥的当下,飞廉是一个异类。当然,这个异类不是那种极具攻击性的异类,更不是那种无限崇低的自我作践,相对于那种极端的表达方式,飞廉是冲淡的,平和的,可这种冲淡平和之中,却又有更为纠葛的精神伦理与灵魂叩问。他似乎疏离于时代的核心,在另一个时空呼吸着古人的气息,超然于红尘滚滚,世态炎凉,用洞悉一切但又茫然若失的眼神打量着生命的前世与今生。
        在飞廉的诗里,处处流露着一种与时代无法协调的隔膜感,时代对他而言,似乎就是一种遥远的背景,缺乏贴心贴肺的温度。“又少了一人。怀着致命/的软弱,我败退如南宋,//十四年来,偏安于杭州,/凤凰山上,练习采薇。//我这旧时代的钝书生,/以简朴来安身立命。”(《春山晚晴》)这似乎一首怀人之作,但却弥漫着一股失败之感和没落之气。面对无可名状的世界,诗人心怀软弱,一路溃败,然后偏安于杭州,在《采薇》的气息里与古人遭遇。
        以飞廉对世事的态度,读者很容易把他归于隐者,然而飞廉却说“我不是战士,/也无心做隐者,//我只爱这苍颓与荒凉,/我且寄啸傲于虚空。”(《钓台春昼》),我们理解他不做战士的选择,却难以明白他对隐者的拒绝。或许,在飞廉心中,依然有难消的块垒,依然有未就的事业,然而,世事凶险,他无法“斯是当以同怀视之”,所以,只有融于苍颓与苍凉,寄啸傲于虚空。因为,虚空虽然虚空,荒凉固然荒凉,但虚空自有虚空的自由,荒凉自有荒凉的辽阔,它们足以盛放诗人心中的沟壑、灵魂里的孤独。
        在飞廉的诗歌里,我们似乎看不到时代的痕迹。农耕文明也很好,后工业时代也罢,它们都似乎和诗人没有关系,只是一种可有可无、暧昧不清的背景。这是一种模糊时代的写作。并非诗人不知今夕何夕,而是洞悉了时间与生命的秘密。在整个时间的链条上,所谓的王朝更迭,所谓的时代风云,都不过一个对另一个的复制,今朝对往昔的复述。“太阳之下,并无新事”,古老的箴言,同时也是谶语。翻开厚厚的人类历史,无非是胜王败寇,不分东西,昔日的屠夫在今天依然会是屠夫,昔日的奴才在今天还是奴才,昔日的烈士在今天还是烈士,所不同的,或许就是旗帜上的几个口号,和编入正典的那几个名字。面对这让人难堪的轮回,飞廉感叹——
        
        风雨不止,春色憔悴,满地暴君。
        这里是盛产奴隶的国度,
        
        人民只关心天气,甘受数千年
        之暴政,却不堪一个月的春雨;
        
        一百年不问国事,
        断不肯多穿一天湿淋淋的鞋子。
        
        风雨不止,那文首、白喙的警卫,
        仍孤独衔西山之木石;
        
        杜鹃悲啼,徒劳
        寻找被怒火焚烧的人。
        
        十年来我苦学屠龙之技,
        这首诗代表着我全部的怯懦。
        ——《风雨不止赋——回赠炎石》
        
        风雨不止,满地暴君,奴隶遍地,这就是千百年的进化,这就是媒体里鼓吹的超越。原不过是新版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在这里,人民不是政治意义上的人民,而是一种庸常而具体的存在,是你、我、他,是单数,也是复数。在一个理性被无限捆绑的体系里,生命窒息,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因为,我们无法超越我们所处的时代。理想中的屠龙之术,只不过是精神世界里的乌托邦。“风雨不止”,“一百年不问国事”,也无非是自嘲。“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可那又如何,原不过口舌之恋,文字的抚摸。正因有如此的觉悟,飞廉才最终说出,这偶露的峥嵘,其实仅仅是一种假设,那坚硬的盔甲之后,是战栗的肉体,是生命“全部的软弱”。 “不要对着青山谈论世事,/你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在梦里,白水萧散,/忧患如山,/你我只剩下了骄傲。/惊雷无声,苍苔长满铜镜,/日月穿梭在酒杯里,/两只秋天的萤火虫。”(《阮籍记梦》)对于草民而言,主义抵不过天气,哲学止不住惊雷,正义的声音在天外,灵魂的知己在纸上,在梦中。
        和那架庞大的机车相比,人如草芥。而它的内部结构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革新,它依然坚守着老式的构造,顺着生锈的社会伦理载着健忘、短视的人们一路狂奔。你恐惧,你臣服,你膜拜,你呕吐,你昏厥,你癫狂,你死去,你绝望呼喊曰停,它都不会掉头,都不会减速,它蛮横无理、妄自尊大,不理会缓慢的诗意,不懂得灵魂的诉求,它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飞奔。在它的词典里,速度就是终极目标,方向还在其次。不幸的是,这种漠视生命的线性逻辑,几乎是所有时代的价值标准。正如当下,或许只是形式的差异,喧嚣的市场上,也不过是多元的外衣,行的确是一元之实。盛衰有定,人生无常,一曲悲艳宛转的《桃花扇》,也阻挡不了南明王朝毁灭的脚步。文字的重量在后世,不在当下。浸淫于文字的诗人不过是落魄于江湖的书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苏轼),其余如“我们的孤竹国/只是夕阳下,一场繁华的游戏”(《伯夷》),戏里戏外,如镜照影,悲欢无凭。诗人必须为自己寻找一个灵魂的归宿:“卫庆,这些年/我一再寻找那个地方有/着秋菊的闲、静野露的宽容/乐于、接纳我这样的失败者/一旦寻到,就当作/故乡住下来/老去,化一缕炊烟”(《寄桐庐宋卫庆》)。承认失败,并不意味着示弱,而是一种强烈的自省与自重。那是面对荒谬的选择,是诗人自觉地退避三舍和自觉地转身,从那架呼啸而过的机车上跳下来,不关注世人所加的荣辱,而是转而倾听灵肉的呼吸与节奏。唯有如此,生命才不会无端受辱,我们才能捍卫灵魂的尊严。
        必须看到,面对纷扰的世事,飞廉并没有达到心如止水,超凡脱俗,他依然有内心的冲突和纠葛。然而,在于内于外的双重观照中,他完成了从对人为价值的执著到探寻生命自身意义的心理准备。此时,外界的诱惑不再是诱惑,现实的焦虑不再是焦虑,它只是与诗人无关的烟雾与浮尘。一切都已虚化,只有生命以及生命自身所固有的孤独和死亡闪闪发亮:“今夜,寒风凛冽,/空无一物,/只有酒,闪闪发光,/照亮我的骨头,/多么孤独啊,/它们在议论我的死亡。”(《刘玲醉酒》)从意义到肉体,从外物到内心,飞廉抵达了生命意义的核心部位,所以,他获得另一种有别于所谓价值的宁静与飞翔。“那年,一场盛大的霜降庙会:/人流的漩涡里,睡着一个老人,/荆条编的篮子,盛着过时的篦子。”(《1996年,卖篦子的老人》)诗人也如这个老人,认真的经营自己,善待技术,浑然忘我,不理会世事变幻,任红尘混乱飘过。这是一种人生的自足,因为,诗人无法做到与世界的协商,那就与自我结盟,以无为之态对抗世事的翻卷。
        从写法上,飞廉应该是技术主义者。早期那些回忆之作,那种考究似乎还不明显,但也初露端倪,比如“虫蛀的黑甘蔗,多么香甜/被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反复咀嚼。”(《回家的路上》),观察细腻,细节传神;比如“雪停了。院子里落下/几只麻雀,神态庄严/步履沉稳,多像我的父爱”(《父亲从乡下来》),设喻古朴,极具表现力。而近两年的作品,则日渐自成一体。他的诗多是短制,多数为两句一节,从形式上便体现出一种简约,再加上语言清瘦、古雅,节奏落落,颇有木鱼青灯之感,让人难以忘怀。我喜欢飞廉的诗,喜欢他对诗歌私人化的经营,喜欢他洗练节制的文字,喜欢他文字后面孤绝的身影、恬静的气质,以及寂寞的清醒。
        
        2013-1-17夜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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