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阿乙的文字,我读出了汉语久违的干净与美感。淬火之后,幽幽的钢蓝,细如钢丝,脆如青瓷,冷如碧海青天。它不是刀子,却有冷兵器的冷气袭人。纯粹的汉字肌肤,瘦削而又丰腴。秦砖汉瓦一样的质地,石碑一样的清晰与弥漫。他的文字有筋儿,可以锤炼阅读的牙齿,考验它是否还有咬劲儿和韧劲儿。
在浮躁的文摘体里,阿乙的文字不允许你以加速度的方式阅读。他的文字里有迷宫,不是故事的迷宫,而是汉字本身的玄机。正如他的小说《五百万汉字》,每一个汉字都是圈套,每一个汉字都是埋伏,每一个汉字都可以独立完成一个故事,容不得你漫不经心,容不得擦肩而过。它会不失时机地绊住你慵懒的神经,让你凌然心惊,惶然如梦,然后驻足回首,警惕地打量那些别有用意但又超然物外的文字们。然而,你不得不重新回忆它决然的背影,重新评估那孤单文字的体积与重量。阿乙的文字不求体积,但有重量。而它的句子,更是一个迷宫的方阵,悬念的集装箱,天女散花一般的绚烂。
你必须保住足够的沉稳与清醒。阿乙不玩欧化的长句,那种把逻辑和因果写到绝望的翻译体,阿乙不屑。他使得的是短兵器,匕首或者小李飞刀。来自古典的短句,在阿乙手中,被使用得出神入化,每一句都针脚细密,暗藏杀机,前一句可能是下一句的预设,后一句可能是前一句的反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作者就隐在后面,时刻保持着零度的体温,蛇一样的冰冷,蛇一样的妩媚。从中,我读到了《聊斋》独特的味道,神秘,幽远,有狐的媚气,有鬼的妖气,有黄昏古刹的斑驳,有月下竹林的幽静,让人头皮发麻,让人欲罢不能。他的故事总是戛然而止,犹如乘坐极速汽车,猛然刹车,前面却是悬崖万丈。
在我看来,阿乙的故事是隐在他的语言背后的。它既非工笔,也非速写,而是印象。他小说的主人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印象。理性的故事,却是非理性的手法,需要你猜测,需要你推理,比如《1988年和一辆雄狮摩托》里的知青究竟是怎么死的,《狐仙》里的人们究竟是怎样的结局。这些不是隐喻,而是现实,不是阿乙告诉你的现实,而是你自己推理出来的现实。这样的现实也是现实的一种,来自心灵密室,来自遥远的记忆,但阿乙不动声色。
阿乙的故事里有卡佛的影子,不求完整,只取豹子身上花斑的一点。因为,完整是人为的,零散,才是人生的真相。比如《自杀之旅》中以悲伤开始以玩笑结束的故事,你怎能用理性的蛮横去干涉它的偶然与可爱?在某种意义上,非理性是人的上帝,我们需要从理性的法庭中解放出来,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3到10秒”。阿乙如是说。而这样说的阿乙是善意的,虽然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鄙薄的笑,但你无需多心,他鄙薄的对象,不只有你、有我,还有他自己。
是的,我不愿意说悲悯,这似乎离阿乙很远。然而,读他的文字,他的句子,他的故事,你分明会顺着他坚硬的文字犁片触到底层冰冻的大地,瑟缩的草根,以及呻吟的生命。在这方面,他是卡夫卡的兄弟。只不过,卡夫卡的眼睛里是恐惧,阿乙的眼睛里是见怪不怪的“冷酷”。因为,从那里走出来,阿乙的灵魂已异常陡峭。然而,当我们看到那些被埋藏的伤口时,我们却无法安之若素。阿乙是在克制着讲述生存之痛和人生之苦的,荒诞之中的泪水,他的心已被洗得发白。
你看着流血的少年,看着被蹂躏的生命,看着满地的血污和花骸,你说不该这样;但不这样,又该如何,伤口还是伤口,悲哀还是悲哀,你苍白无力,根本无法控制那匹冷酷的烈马,它有它的方向。
当然,这一切也只能是猜测和推理,从文字中提炼出来的谬误,正如他的故事。
阿乙是不是当代重要作家,我说了不算。我的直觉只告诉我,他是让我的阅读慢下来的写作者,心甘情愿的。而当下,在各领风骚数几天的泛写作的背景下,这样的阅读并不多见。
2010-12-21夜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