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景
在一个海拔很高的地方懒洋洋的晒了十几年的太阳, 晒太阳这个事情,只要把身体放平,躺着坐着趴着,只要不躲在树荫下,不呆在房子的角落,每一根光线针刺每一个毛孔,抓痒痒挠般把热情送入虚寒体质。大约奢侈在于,一年之中大多数的日子都能如此,太阳早起晚睡,从不吝啬,不要提前支付,不需要信誉保障,也没有这样一说,根据购买力来优惠VIP,它从来没有看人下菜,不因为我的卑微弱小,而赋予我阳光缺斤短两打个折扣暂缓改立即支付的,这慈悲和无情都在于,它未见得特别待见谁,也不会忽视谁,除非你逃到地洞里去,说,不见也罢不见也罢,就像被用烂的台词,见或不见,都在那里,添一句,爱谁谁。带着自己的轨迹和温度,有着大无畏的能量,却有着不讨好任何人的非主流态度,算是吧,偶尔也贱女孩一样耍点花活,卖卖骚也是折腾自己的事情,你要矫情得嚷嚷晒伤了,关我屁事,一堆肥肉总归是要出油的。
飞机在云层之上,湿气温柔调戏了天空的蓝色,一点点蓝色在增加灰度,蓝色从清冽到妩媚,直到更多的暧昧模糊了干净,毁灭了棱角,含糊了表情。上升一点就会有坠落危险,也有面对真实的勇气。对一堆肉而言,高海拔是不会让它腐烂的,纵然死去,都不需要做任何的防腐处理,不需要脱水,自然脱水,风干,让肉回归于肉,没有柔媚是个什么样子。大约我的内心也有这样的设定,有一天,我会老得只剩下一堆干肉,抽离到干燥极端处,不留任何余地。是的,那一刻秒杀,我上升到一个关于杀戮的古老王国,流干了血,被利刃割了头,它骨碌碌离了脖子,物理作用下,它能够这样仰望自己,躺在脚下,睁开眼睛在微笑,当血流干的时候,就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皮包着肉,肉连着骨头千年,灵魂在笑,飞翔在中阴界。阳光恩赐,一切不朽,以干燥成就不朽。发点狠劲,杀戮了,也就成全了,在阳光的见证之下。
二 宗角禄康菜市场和药王山
有什么食物真正能解除这非饥饿而来的饥渴呢?人总是要被丰盛包围,用满满当当的审美,来填补内心的虚空。在计白当黑的水墨传统里,空旷辽源是一种高级趣味的人生境界,这离下里巴人的卑微远着呢。我带儿子去菜市场的次数多了,他就不愿意去。为什么?我问他。又乱又臭又吵。菜市场是个宽容的地方,容纳放大所有的嗅觉味觉视觉,并且姿态不放得那么高大,就这么冒冒失失放在你的面前。是呀,菜市场上空飘散的味道,有廉价的,有浓郁的,有腐烂的,有燥热的,是水里带着血的葬着泥的,是阳光晒不化的翠绿和娇艳。是的,菜市场确实是一个不那么高级的地方,高声恶气说话,美女帅哥漫天飞,如果你的出场面带菜色,衣服简陋邋遢,一声“美女”也不见得刺耳,因为这美女不过是一声招呼,因为“小姐”这个词成了特指人群,“同志”吧,听到耳朵里就更加怪异了,革命友谊也已经变成不同性取向的专称。“美女”亲昵里带着调侃,套着热哄哄的不经意的讨好,八竿子打不到的老乡刀子磨得霍霍随时准备杀上两刀,就为了两毛钱的利润勾心斗角。多多的逛了菜市场之后,你也就学得一口椒盐四川话,有点重庆味,带点成都郊县腔,什么安逸呀,幺妹儿呀,涮了一回火锅,人会说,麻和辣是两回事,但是,麻辣也是可以一锅端的嘛,趴儿菜成都人吃,未见得重庆人就不吃。
在宗角禄康菜市场没有搬迁前,就有号称拉萨最大的菜市场之称,菜得花色最全,最时令,也最贵的。在体现拉萨人们的和谐新生活的镜头里,这里也是必踩的地方。从画面上看,宗角禄康菜市场实在是个美人,画面质感丰盛。
宗角禄康菜市场原来就在布达拉宫的后面,占着龙王潭的一块地。多数人逆时针转街,从白塔那开始,早先这块空地是一片到了宰杀季节的时候的就全是牦牛肉市场,每年拉萨的风干肉需求很大,满满当当的牦牛前腿后腿带着肋条把空地放满,在干冷的空气里,肉的表皮都显得很干了,这样买一条或者两条带肋条的前腿或者后腿,两个男人把肉抬上后备箱,回到家,主妇们用刀子条状片下加入佐料,或者本味,风干肉就能把藏历年弄得很滋味了。平常的时候,只有在左手边的牦牛肉铺买肉,右手边是沿着山墙的一排转经筒,黄层层的闪着光,经常有阿佳和普姆带着桶子抹布酥油搽拭上油,所以经筒用指头一推就动,很少有吱吱嘎嘎的声音。布达拉宫的石墙年年刷上白粉,一层盖着一层,转经筒在白墙上投下的阴影里深沉的蓝色里有着黄铜金色的反光,树荫的下光斑斑驳驳,一只放生站在石墙上羊脖子上铃铛随着羊低头吃草的动作偶尔发生一两声当当声音。车流的喧嚣不到百米开外的北京路上,瞬间就让你在寂静里感受到缓慢的诗意,慢慢绕过一个缓慢的弯道,菜市场的入口就到了。后来菜市场搬到了北京中路的另一边的药王山下,因为缺少了这个弯道舒缓的入场,市场就是完全功能化了,就没有显得那么美好了。
市场有什么好说的呢?绿色蔬菜,萝卜土豆,牛羊肉食鱼,都是有固定的区域的划分,从蔬菜到肉食到水果调料,在市场里划过一个不是那么规则的圈,也就置办齐了,出了菜市场,就到了布达拉宫的左手边,有几家炒货的店铺,临街是些面店杂货铺面,一百米的样子,就又看到北京路上的车流,这是处于老城和布达拉宫之间的中心城区,邮局,银行,步行街,宾馆茶座广场。你要是吃货,要是为了筑巢,最后手里总是满满的。拉萨菜还是蛮贵的。
现在再也没有宗角禄康菜市场了,这块地现在是一个围绕着龙王潭的城市公园,沿着水边生长的左转柳一下子显出她们来,多少年来冲撞扭结的枝干盘旋得是那样惊心动魄。在市场入口的地方现在有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宗角禄康公园的字样。
当你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长了时候,你会知道现在之前这里曾有什么,一个城市的记忆便有了。
三 谭永林
他是前年到拉萨的,他是个小个子,大脑袋上戴了一副几乎绝迹的、巨大的黑边近视眼镜,头有些谢顶了,为了掩饰这块濒临消失的绿洲,他常常用自来水把头发往后梳成背头。他的裤子提得很上,接近衬衫的第二个纽扣,有人对他说,只有领导人的裤子才会提到乳头以下。对于这个玩笑,谭永林欣然接受:哎呀,我得亲自去做饭了,还得亲自吃。说到吃,那就先谈谈安身立命的职业,谭永林是画家,如果有人这样说,他自己打死也不敢承认的,他常给拉萨人民画个院子的墙,什么阳光照耀的布达拉,神山冈仁波齐,鲜花盛开的草原之类的东西。他说得也对,一年从中央美院和其他美院不知要毕业多少高手,所以他的愿望能在拉萨的市内装修这一块立住脚;一年他要是顺利地接下几笔活,这就让他很高兴了。条件好了,他就想弄个工作室,把工作弄舒坦了,偶尔喝喝白酒,吃点沙锅墩猪肉白菜,这样的日子就是美气了。
去年春天,谭永林生出了要到上海去的念头,到了那里,钱花光了,想来想去又在深秋回到拉萨,慢慢添置家当:煤气灶,床,地毯以及其他,几个月下来,谭永林的生活就开始有些有模有样:地上铺着化纤红地毯,碗橱上放着从旧货市场淘回的二手电视,虽然颜色不正,但信号还好,画架下铺了一张已经不能取热的电热毯,红色的,又买了两盆花,花盆常忘记浇水,叶子和花慢慢倒下来,搭在花盆边上,有一盆竟也耐不住,就慢慢的干了,死了;剩下的一盆,顶着花和叶子,继续生命,它白天和晚上都被放在窗台上,叶子一直没有强壮起来,但也没有被冻死。后来又添了一把仿真皮转椅,这样,当他感冒时候,就可以躺在转椅上晒晒太阳,一脸深沉地喝喝姜茶。
谭永林天天都在外面跑生活,就常带回来一些朋友,小老板模样,显得很亲热的样子,这都是他场面上的朋友,但是比较近的朋友他也没几个。有一个人倒是常来找他。
老鱼是他的老乡,常来找谭咏林。老鱼没有固定的住址,他已经在网吧里住了三个月。每次出现,老鱼都打扮得颇为气派,灰西装和灰色风衣,好像老年代的口水电视剧种的归国华侨,头发往后用摩丝梳得一丝不苟,扁平的五官上架了一副金丝眼镜,说话很有学问,生怕别人不明白他是会画画的。
老鱼来找谭咏林一般是两件事情:借钱或者还是借钱。但多数时候不一定能碰上谭咏林不在家,老鱼没有钥匙,这都难为不了他,他翘开窗户,翻进了屋子,打开电视,泡上茶,心安理得的等起来。刚开始的时候,邻居总是有事没事的过来看上几眼,但时间一长,也就见怪不怪了。谭咏林从不把现钱放在家里,基本上把可能的损失降至最低。有一次,谭永林发现画笔和颜料不翼而飞,就很恼火。他花了半个小时用铁丝和钉子钉死窗子。但时间一长,心里就有一种柔软的情感抓挠他的心,搅的翻天覆地,生活不容易,想起种种的艰辛,谭永林就会去找老鱼。他很不明白人怎么能长期睡在网吧里的简易沙发上,在有许多不知名的细菌,许多人的汗渍,烟垢,失去颜色的沙发布上,在一个木头架子上,一层薄薄的海绵上面?
谭咏林去找老鱼。
老鱼在网吧住的时间长了,他打开电脑,让谭咏林玩,谭咏林对电脑一窍不通,只好玩象棋。玩完以后到了饭点,老鱼让谭咏林带他出去吃火锅,喝热啤酒。酒酣耳热之际,饭店老板凑上来,提醒老鱼该结完这一个月的饭钱,老鱼不说话,他的脸显得很严肃,又让人觉察的叹了口气,没想到谭咏林倒是红了脸,跟老板解释,钱,老鱼不久后就会给他的,因为有一笔工程,但钱还没有下来。老鱼没有说话,在火锅里夹了一根火腿肠,放到嘴里,又端起酒对老板说:“一起来喝点。”
“不了,不了,你们慢慢喝。”老板走了。
谭咏林把这顿饭钱给结了,就和老鱼没有话可说了,独自回家后就又后悔。
有了钱的老鱼很大方,但还账是这个时候从不考虑的事情,就算屁股后边就有一群人在追他,有讨账的,有买主找麻烦的,不过老鱼也不怕,被找着了,大不了一句话:就那么几个钱,你烦不烦。约上一两个人,找一家看得上眼的小饭馆,吃得酒足饭饱,然后再出去找小姐,没关系,这种事情可以接着请客,这比请人吃饭更让人心情舒畅。据此,老鱼花钱的速度也很惊人,请泡小姐是一个别致的事情,老鱼做完这件事情后,就又能搞到一笔小钱,继续生活。
他说:“要不是有一项工程拖着,我早回去了,等了几个月,这样吧,借我几个钱,我把那个工程做完,就还给你。”
老鱼老是这样来找谭永林,谭永林也过得不是很顺利,他心烦意躁的买了很多的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