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等五篇
发布: 2012-12-13 17:09 | 作者: 张苹
其中有一盆旺盛的杜鹃花，这盆杜鹃远远看见就觉得粉扑扑的，比谭永林自己的画还要自然些。加上别的花，窗台上整整一排。
谭永林还是经常早出晚归，整天拉紧了窗帘。一天中午，谭永林做饭的时候，隔壁的老太太提醒他：你的花该晒晒太阳了。“是啊，是啊。” 谭永林进屋把花一盆盆的搬到太阳底下。老太太看他搬完花，就走近了看，“哎，小伙子，你的土里长霉了。”谭永林凑近一看，黑色的羊粪上长了半厘米的白毛，一见光，好像还有一点不知所措。“该常常晒晒太阳，”老太太又拨开叶子，“太阳晒少了。”谭永林很听话的，又去厨房接了一瓢水，给花浇足了水，找了个大铁钉，松了松土，他看见刺梅的叶子打了卷，象是已经干了的样子，伸手想要扯掉它，老太太让他别扯，说那可能浇了水，就会好的，谭永林就停了下来，他对老太太说：“那盆杜鹃是我最好的花了。”说完又仔细看了看花，顺手揪掉了几朵快谢的。老太太接着说：“这花开得真好。不过你的花太阳晒得太少了。要不土里怎么会长霉呢。” 谭永林赞同地点点头，又觉得刺梅干巴巴的很难看，转身进了厨房，拿了几瓣蒜，“我种几棵蒜放在里头。”他又用铁钉松了松土，把蒜插在里头，老太太就在一旁笑。
蒜在所有的花草里长势最良好，生活里只有小事和烦心事，
只有它生机勃勃，迅速生根和抽苗。蒜生长的时候，屋子里就有一股蒜味，和这个屋子里的其他气味掺和在一起，其中洗笔的煤油强烈冲鼻。谭永林不开窗，也开不了。屋子里就是这样：红色的地毯的反光在屋顶和墙面上，涂红了的灯泡，阴暗，暧昧的晚上，蒜苗蓬勃生长，杜鹃花也含糊地变成一种红色调中的一分子，电视画面闪烁。
冬天到了。谭永林强烈感到荷尔蒙的迫切需要。要是能有几次艳遇那该多好。老鱼曾说：女人，美不美，丑不丑，眼睛一闭，母猪都是娇西施。这种话让谭永林感到快活，漂亮的女人太物质，需要太多的钱去打理，想的起，惹不起。
有一次谭永林迷上了火锅店的一个小姑娘，就时不时找个理由去吃火锅，小姑娘画细了眉毛，年纪很小，脸上的绒毛还没有褪掉，很实惠，陪他喝酒吃菜，招呼得殷勤周到，告诉谭永林她在拉萨有一个严厉的、强壮的哥哥。谭永林说这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出了火锅店，路过发廊，他说看见了里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姐，一下窜了进去——谭永林的最大消费就在这里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显得有些衰弱，上楼梯都要一拐一拐的，据说他中标了，但也不能这样，就说他生活放荡。有一个女孩借住在他那儿，女孩还算漂亮，做饭，收拾房子，他们显得很亲近的样子。朋友们说：这小子有艳福，他也整天乐呵呵。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好处，每天晚上他把房子留给女孩，自己就住到别处去了，女孩的准男朋友每天晚上都来，生怕出事，没有话说时，就看电视到十二点，然后磨磨蹭蹭骑车回家。谭永林是不是想抽这小子，我也不知道。有人告诉谭永林，说尼泊尔消费很低，花起钱来很舒服。谭永林于是说要攒上一笔钱，找一个说外国话的尼泊尔姑娘，带回家乡，在大街上转转，神气神气，说笑之后，可能也不会做吧，我猜。
谭永林的屋子里出现过一个女人的。他没有费什么精力，就搭上了一个卖菜的老乡。女人到了他的屋子，他们年龄相当，谈了谈，喝了点酒，女人身边没有男人，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女人要比他积极，她什么都明白，甚至对他有一些同情。他比她能想象到的更平淡，乏味，她没有要求他什么，她的衣着普通，式样老式，也没有故作羞涩地挑逗他，这些让谭永林感到无聊。女人却感到失望，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她看见一个邻居老太太的偷窥的眼神，她装作没有看见。老太太也装作在找东西的样子，故意找话说。老太太在那个女人走了后，就朝谭永林意味深长的微笑。谭永林觉得这时候才心情好些。女人偶尔过来。在此期间，谭永林表情平常，没有特别兴奋，后来女人就不来了。谭永林的杜鹃花的花期过了，没了花，叶子都显出锈了一样，每搬动一次，都要掉下许多叶子。
冬天和初春高原萧索，只有在黄昏时才有悲壮的重彩涂抹，给荒山，给树木，给河流，给房屋，给平庸的人带来温暖，这将要落下的灰烬是最热的，灼热皮肤，在最后一座山头烧红后，人们躲进屋子里，用各种方式延续热量。
屋子外的风卷了起来，沙子在路面急速飞起来，一只，两只塑料袋飞上天空，旋转着，飞上两百米，飞过山头的风马旗，然后再欣喜的坠落，再上升。
人说，风真大，今天晚上很冷。人们要吃一顿热饭，喝一杯热茶，然后消遣掉时间。
谭永林在热饭，他饿了。高压锅里还有一块剩饭，他倒进去一勺水，压上锅盖，打开火，转身去房子里打开电视，从电视柜里摸出一碗剩鱼，从酸水坛子里夹了两根酸白菜。坐下看了会电视，把剩鱼热了热，胡乱吃了。吃完，把碗碟堆在高压锅里，扣上盖子，用一瓢水养了起来。
谭永林洗完脚，缩到床上，眼睛盯着电视，就跑神了，想自己的寂寞生活，他突然想到老婆，好像这种情感贴肉贴心地放了很长的时间，突然间看见了，觉得鼻子有点酸。他记得老婆年轻的时候，他费尽周折得追求她，后来结了婚，老婆也尽量打扮时髦，染黄了头发，修细了眉毛，她的梳妆台摆满了小瓶小罐，口红，唇膏，睫毛膏；粉底，粉扑，胭脂，眼影——他望着满室灯光昏暗，想着，心头又是一阵躁热。
谭永林现在没有钱，没有钱就是没有力量，好运气似乎到头了。他给人家装修客厅，工程完了，发现亏了钱，原想这笔活亏了，还可以接下这家一个更大的工程，谁知道那家人决定停工，不干了；给人修补壁画，太阳底下跑了五天，老板挑三拣四，拖着不给工钱。好人一夜之间都死光了，谭永林想：干脆不要钱了，我要掐死这群龟儿子。他把两只手圈在一起，狠狠往下压了压。谭永林眼睛盯着电视，电视机在他的脸上投下扑朔迷离的光影，他的眼睛亮过一道光。他要摸到一把刀子，用手摸着刀刃，冰冷的，他的脸都潮热了。
这一夜，谭永林睡得很不安宁，他做梦，梦见他杀了人，无数的人追杀他，从空气里，从黑暗里出来，数不清的人，看不清的脸，他不停的逃，怎么也逃不掉，他再也跑不动了，就看见一把尖刀戳到心口里。他想他死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觉得一身酸痛。
上午谭永林还要出去。能不能要钱要回来，心里也没有底。
在外面跑了一天，什么都没有办成，他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出了想家的意思。老婆说，那你就回来，回来做吧。
谭永林想回家了，这儿冷锅，冷饭，冷枕头，所谓事业也让人心灰意冷。一个下午，他卖光了所有的家当。一个卖旧货的藏族人用拖拉机拉走了床，被子，柜子，煤气灶，连垫在地毯下的一块大塑料布都卷了起来。谭永林打了一张车票，带了一个行李包，在春天，他回家了，在长途车上，他的心里又升起了希望。
走之前，邻居老太太问谭永林：你还回来吗？谭永林说：不回来了。一个人太苦了。
谭永林走的第二天，有人来找谭永林。老太太告诉那个人他已经走了。那个人说，哎，我是来找他画一张规划图的，他怎么就一声不吭就走了呢？
我是在看，春天的风把一颗沙粒吹走了。谈不上感伤，冬天和春天就是这样，冬天冷，春天风大，还会下雨，过去了就好了。
四 抛弃朵玛—— 鲁朵
知道这世界屈死的恶鬼太多，他们都太过饥渴，传播病毒繁殖强加那么微弱的灵魂，僵尸传播僵尸，凶恶复制着凶恶，为了自卫，大约只能抛弃。
朵玛的藏语词根，有一层意思是抛弃。为什么人要驱魔，驱赶，实在是这东西太讨厌了。惹不起，只好叫它滚，老子不和你玩了，怎样？
身体发肤受命于父母，不是动刀子割了了事就能解决问题的，只好抽丝一样赶，自己赶不走，就请度母以慈悲之泪软化教育，请喇嘛诵经《度母经》《八千部颂》，请莲花生大师本尊护法神护佑驱赶病魔。实在是自我太弱小了，无能无力，转达于天佑，要不然如何度过这苦暑悲秋？头脑那样昏沉，脸颊烧得通红，四肢冰凉，热气一点一点消逝，救他则是。那是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怎么不焦虑慌张。Bob Dylan 唱着歌：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只是害怕离开自己的孩子。
是的，天气变化的时候，看到十字街口，用纸箱装满了一箱子锥形的糌粑朵玛——鲁朵。有时候你想这是民俗，其实想想这何尝不是父母对儿孙的一份忧心，那对人力所不及的力量的恐慌，喇嘛卦算念经：
……
嗡，顶礼佛母圣女救度母，
顶礼度母达瑞勇女，
度达瑞除一切怖畏，
度瑞赐予一切愿求，
虔诚顶礼索哈十字。
嗡，达咧，度达咧，度咧，索哈……
……
归命最胜诸佛母
般若波罗蜜多法
过去未来及现在
一切诸佛从是生……
……
三世佛——莲花生大士，
诸成就之尊，大乐尊，
遣除一切障碍，魔鬼的忿怒降伏者，
我祈请您降下您的加持，
清除外、内、密诸障碍，
加持我，使我所求遂愿。……
生活在这片高原，天地的威严大过人的野心：
………
初生日初生月初生年第二日第二月第二年第三日第三月第三年第四日第四月第四年第五日第五月第五年第六日第六月第六年第七日第七月第七年第八日第八月第八年第九日第九月第九年第十日第十月第十年第十一日第十一月第十一年第十二日第十二月第十二年……如是诵大明加持已出于城外。以日中时面东以戌时面西以戌时面向北用戌时面向南于戌时面向于日中时面西南以戌时面向西方于戌时面向南方以戌时面向北方以戌时面向南方以戌时面向西方以戌时从于东方旋转四方……
……
为人的母，所愿儿女不过是大享平安，使你得福，你的眼目喜悦我的快乐。
爱情总是需要时间，没有谁一开始就承诺什么，小米需要时间让罗布更加深刻地爱上她:
我不可能一开始就把事情给搞砸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罗布有了老婆后，仿佛更加爱他了，每一根神经仿佛充满了电一样，精神抖擞，血气旺盛。晚上的夜真是好。下起了雨。雨水没完没了的冲洗黑夜的城市。罗布说着一起游戏吧，你已经迫不及待了。两只黑猫，沉默着在房子的某处交媾，动作剧烈而又一言不发，黑色的身体闪着光。你看见那只猫了吗。她的眼睛发光，充血的嘴唇，在邀请。我已经闻到了你说要，你来追我呀，天色这样昏暗，我的眼睛闪闪发光。为了挑逗你，我扭捏作态，把嘴唇咬到出血，那血又热又红，你干嘛不吃掉我。食物从来应该半生不熟，丝丝鲜血渗出红肉，我把一点血放在我的眼神里，我要飞一样的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