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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薩拉馬戈《所有的名字》

发布: 2016-4-07 19:11 | 作者: 阿鈍



        閱讀莫迪亞諾以一個失憶者追尋自己的《暗店街》,連續出現的身份紀錄很難不聯想到薩拉馬戈的《所有的名字》中戶籍員尋找一個女子的故事。重貼從前的讀書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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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  1922-2010)自24歲發表第一部小說《罪之地》(“Land of Sin”)後就幾乎噤聲了三十年。1975年因政治因素被迫辭去報社職務;也多虧生活所逼,他開始專事寫作,於1982年六十歲始出版《修道院紀事》(“Memorial Do Convento”)。這部小說以歷史批判為背景,以頌讚愛情為主調,揉合了科幻、幽默、透視與精美的細節,融裁並對比宮廷的荒謬與平凡人生的真實,甫一出版便攫獲大眾目光,國際聲譽也從此日隆。這一年他已經六十歲了,堪稱大器晚成的作家之最。
        
        除去少作,麻州達特茅斯大學葡萄牙語文教授Anna Klobucka 將薩拉馬戈的小說分為兩期,包括《修道院紀事》在內,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如1984年的《里卡多‧雷伊斯死前一年》(“The Year of the Death of Ricardo Reis”)、1986年的《石筏》(“The Stone Raft”)、1989年的《里斯本圍城史》和1990年的《耶穌基督福音書》(“The Gospel According to Jesu Christ”)等屬之前期,歷史性濃厚;90年代的作品則有強烈的寓言氣味,包括1995年的《盲目》(“Blindness”)、1997年的《所有的名字》(“All the Names”)和2001年的《洞穴》(“La Caverna”)。根據薩拉馬戈本人的說法,前期是雕像時期(“statue”),後期是石頭時期(“stone”)。由於薩拉馬戈曾經多次深入葡萄牙大地,對多石的葡萄牙地域以及各地豐富的歷史與宗教遺產中均有特別的感受,對於少經雕鑿的石像尤感動心,部分故事如《修道院紀事》和《石筏》甚至於是從石頭發展成宏篇偉構,前者講建造世界最大修道院的巨石底下的歷史與生命,後者乾脆將整個伊比利半島視為漂流於政治地理中的孤舟。因此這種以石頭為喻的說法也自合其道。大抵而言,薩拉馬戈的雕像時期著重歷史與人物之形塑刻鏤,石頭時期則進入生命本質,哲學性的探討也更深更透,對於名字的認知即是其一。
        
        薩拉馬戈出身貧窮,又是死不悔改的左派與共產黨徒,1981年的旅行紀事《葡萄牙紀行》(“Journey to Portugal”)基本上是在遍數古跡名人的同時,間雜了對於中下階層的無名大眾切身的同情與頌揚。在《修道院紀事》,他除了極盡嘲奉諷教會與王權之能事之外,更企圖將無名的石匠石工和他們的無產鄉親偷換入聖徒與聖像的行列。在《里斯本圍城史》,他又藉一位文字校對的手,企圖以一字之別偷換歷史。《盲目》既然是一個目不能視的世界,所有的角色一概沒有名姓並轉換為形像特徵的描述。《所有的名字》中,主角José是一個隨處可見的名字,也約略等於無名者,他本來以蒐集名人剪報來度過漫漫長夜,直到他突然意識到一張口卡上的女子正與自己一般命運而展開尋找個人歷史的探險。這趟冒險既是個人史的尋獵,更是薩拉馬戈探索名姓與存在關係的本質的精彩篇章。如此,薩拉馬戈的石頭底下既藏著可雕可琢的人形,也藏著關於歷史與生死的深度思索。閱讀薩拉馬戈,讀者可以試著進入他運用石頭與名字布置而成的迷宮。
        
        薩拉馬戈之所以寫作以戶籍員為主角的《所有的名字》,還有個更令人驚奇的原因。根據葡萄牙裔美籍作家Katherine Vaz與薩拉馬戈的訪談,先薩拉馬戈曾經想寫部自傳交待自己十四歲之前的生活,但這寫作計畫不可避免要提及四歲時便已病故的哥哥Francisco。由於薩拉馬戈對歷史一向講究精確,但手邊並無哥哥正確的死亡日期。薩拉馬戈先向家鄉Azinhaga的戶政事務所索取證明文件,不意卻得到他哥哥並未死亡的回復,因為戶政事務所從未有該筆死亡登記紀錄。然後他又向父母告知哥哥病故的醫院索求死亡證明,結果是:醫院也沒有哥哥的住院紀錄,卻有自己幼時發燒住院四天的體溫紀錄表。最後他找遍里斯本八處公墓和市政府的檔案才獲得死亡日期和葬禮的日期,而醫院和戶政事務所竟然全無紀錄。薩拉馬戈說,哥哥生於1920年,如果他不向當局提出修正的要求,那麼200年後,某位戶籍員一定會發現有位叫Francisco的老先生已經240歲。
        
        雖然薩拉馬戈愛說笑,但這段不可思議的經驗實際上卻蘊涵了紀錄與生命之間的關係的嚴肅問題。這親身的經驗終於促使薩拉馬戈寫下這部以中央登記局為場景的小說,也算是文學史上的一奇。
        
        中央登記局辦理諸如出生、遷移、結婚及死亡等各種登記,每個人的一生都簡約地登記在一張卡片上,生者歸於一區,死者歸於另一區,所以這樣的單位理論上是儲存了所有的名字及每個名字背後的一生,因此也具有某種全知的性質,生與死的關係也但它又是包藏無數規章的官僚體制的一環。於是薩拉馬戈向來自自身經驗的疑問與發現取材,將中央登記局構造成一棟幽森似迷宮、奧秘如教堂的象徵性建物。就在這棟被封禁在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雙重威權之中的建物裡,薩拉馬戈塑造了一位單身、拘謹、膽小且懼高的中年戶籍員José。而他的對面背後就是掌握所有名字、既有嚴厲面貌又經常仁慈寬待的中心主任。事實上這位主任毋寧即是薩拉馬戈依上帝或死亡的形象所創造出來的另一個重要角色。而戶籍員的探險也正是一場如何脫逃死籍的經歷。
        
        José就住在與登記中心僅有一牆、一門之隔的附屬宿舍。或許是出於職業上對名字的敏感,每天晚上他唯一可做的是從報章雜誌簡貼各類名人的相關報導並且將之整理成冊。然而薩拉馬戈又是一位對無名者與小人物充滿敬意的人,關於人之留名於世與否,他藉著José的剪貼簿道出自己的嘆息:
        
        「人之初,大抵相同,但後來,或多或少的差異便隨之而至,有些人被載入百科全書、史籍、傳記、目錄、手冊、新聞剪報,其他人則像浮雲一般飄過,不曾留下蹤跡,即使雲朵下了雨,也不曾潤濕地面。」
        戶籍員的日子就在日間登記名字、夜裡剪貼名人簿中忽忽度過,直到有天一張登記卡上的女子無意間闖進他的手心。戶籍員有感於自己和她同屬無名的一群,忽然動念要探索這位女子的現今與過往。薩拉馬戈讓他懷著忐忑又好奇的心勇闖一道道體制的關卡,將這建物所引申的所有關於人的紀錄檔案庫,包括諸如學校、醫院、墓園等,一路翻尋過去。
        
        一般來說,這本小說有向卡夫卡致敬的意味,但與卡夫卡的地籍員K由外向內探索城堡的方向不同,薩拉馬戈的這位戶籍員則是由內向外又由外而內,裡裡外外不斷地穿越內在心理與外在環境的門牆,他的迷宮甚至比K所經歷的路徑還要深遠,有時還得真的運用希修斯的絲線才能帶他回到被上司監視的房間。更慘的是,可憐的主角為了追尋偶然鄰近於心的芳蹤,又一路被自己怯懦多疑的本性和大膽的妄想所執,但也因為這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連環妄想,薩拉馬戈也創造了一種新的說故事的方法,使得小說在通俗的懸疑之外,拓寬了文本的多重縱深,這也使得閱讀的趣味能夠一再被薩拉馬戈牽引向前,而終達至死生皆泯的林園。
        
        登記中心是一個奉行檔案主義的所在,在其中生命的意義係由精確的登記與排序所決定,而主角戶籍員的叛逃即意味著從這一對一的精準秩序之中脫身。薩拉馬戈引導的脫逃法至少包括幾層:
        
        首先,進入記憶。口卡裡的一切記載雖然簡略,卻也涵藏了生命的線索。戶籍員一路追尋的便是一片片卡片或紀錄簿。但重要的不是那些簡單的數字或文字,而是某種從記載中衍生的想像與參與。
        
        其次,脫逃也是一個進入他者或藉由他者的生命回返自我省察的過程。在故事裡,戶籍員循線前往女子住處的公寓,只在公寓底樓找到女子的教母。一開始戶籍員由於假造上級文書,不願與老婦深談,但後來卻演變成兩人互換故事與心聲。由此,他者即是自我的鏡面,人的良知在面對他者的歷史時被照明出來。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段落,薩拉馬戈藉牧羊人之口說出:你找到的並不是你所找的。在這裡薩拉馬戈將讀者帶往一個相對主義的終極戶籍地,他以最優美的一段文字向讀者宣告:萬物包括最莊嚴的死亡都是模糊甚至不在的存在,所謂的秩序只是一場戲耍,而人的解脫就是須得認識這場戲耍並且從對號入座的秩序柵欄中釋放出來。至於薩拉馬戈究竟如何戲耍生死及秩序,讀者必須自己進入墓園深處才能有所體會。且引一段戶籍員在最危急時的自說自話: 
        
        「意義(meaning)與感知(sense)從來都不是同一件事,意義立即顯現其自身,你可以說它是直接的、字義的、封存其自身的、單聲的,但感知則不靜滯一處,它沸騰著第二、第三和第四個感知,它像樹枝和細枝般地向各方發散,直到不見蹤影,每一個字的感知如同向著太空噴吐泉水的星辰、宇宙的風、帶磁的攝動、不安。」
        
        薩拉馬戈動用他一貫兼有幽默與悲憐的筆調,以及近似偵探小說式的懸疑佈局,讓這場探索行動在嘲諷官僚體制之餘,發展為一個事關生死意義和自由意志的精彩故事。小說隱隱勸告世人應該從字義的非定格,走向生命的非定格,從根本處打破人定的秩序。他的牽引本身或許就是一條帶領讀者走出生死迷宮的希修斯絲線。
        
        戶籍員費盡千辛萬苦終於獲悉女子音訊,卻不意她已自殺身亡,並葬於市立公墓。依教會規律,自殺者的墓地被劃入最偏遠的一區且沒有墓碑,只有數字。戶籍員走進墓園的最深處,在一陣迷路後終於依管理員給他的圖號找到他所尋的目標。他對著腳下黃土,不禁一陣爽然,所有的氣力一時彷若散盡,遂在墓園裡的老樹下悠悠長睡一覺。次晨戶籍員醒來時但見墓土變成羊群,連那女子的墓丘也變成一隻羊,啃著青草。羊群裡有位牧羊人,戶籍員便與牧羊人展開一段關於生死的對話,戶籍員向他傾訴自己的歷險記以及最後終於找到腳下女子的心情,這時牧羊人忽然狡黠地回答:你找到的不是你要找的,因為所有的數字都被他偷偷換過了。
        
        阿鈍 Aton Lin • 2015年12月31日
        
        作者簡介:阿鈍 Aton Lin
        
        算是個讀書人吧,只是飄飄乎不知所止!嚮慕莊子所說的「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的半昏迷狀態。著作,有《在你的上游》★獲選國立台灣文學館100年度文學好書。
        『不垂,不釣/不釣雪,不/釣山,不釣船/什麼都不/釣。一尾魚/順著絲線/游進眼裡』──〈在你的上游〉
        本是阿鈍自上世紀末以來的現代詩創作選集。曾有詩友評阿鈍的詩,說是像「一個人的馬戲團(或嘉年華?展覽會?或博物館?)」,也不無道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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