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谅历史》之二
本世纪初，一条油腻腻的、外族的长袍马褂被拦腰割断。
中国的未来，在一个优美得不可重复的历史端倪中涌现。那些有幸首当其冲的“先行者”人物们，曾被后人用新时间的纸、笔、时间、热忱，不断地赞美。那些生逢 其时，又未能最大限度地改变民族、变轨河山而空占其时、亏占其位的生于吾前者，他们中真正的英雄，真的有颜面愿意被后人频频歌颂吗？
只有那些人自己的心里才知道：他们，远不是最好的。被他们搞下去的英雄，他们在心里永远害怕。
为了一块牛排而出卖巴 黎的事，历史上太多了。越是大人物，出卖得就越频繁。越是得了势的天才，赚得的牛排便越巨大。为了一个、两个短暂得无法描绘的利益或威胁而跪下去、忍下去 的人层出不穷。大人物们之间的平衡、交易与妥协，像无耻的外交礼节一样每天进行。正如张学良到死也不透露细节与观点一样，他们带走了历史功过的同时，也带 走了属于动物求生保存一样的秘密……
用黄泥堆砌纪念碑，用尸骨垫高颁奖台，从而导致它眼看就要呈现的可能性一次次地消失了——那没有出现的最美的棋局，也许是惨烈的、美妙得令人发颤的可能性！
历史，永远没有最好的结局。
在 多得数不清的选择中，历史只是一个挑花了眼睛的盲人。“明治维新”不一定是最好的，彼得大帝更不可能最好。当权的人听凭或暗示手下的人把自己说成最好的， 我们怎么能再相信！“五四”怎么可能只有中学生考试卷上那短短的三条意义？它里面的秘密永远在暗中窃笑……“五四”之所以成了今天的“五四”。也许因为有 一个更伟大的人、更伟大的事、更伟大的结局没有出现而被充当了一个象征。
历史太偶然。某一个天才的成功，可能只是由于被上司莫名地抚摸了一次头顶。某一次变法的失败，也许只是因为对手在一次疾病中偶然获得痊愈……
现在的结局，远不是最好的。
一 盘棋，只能产生一种结果。任何悔棋的可能，都已不是这盘棋本身。一个棋手，可以自我欣赏他的每一步“妙手”，但那“妙手”都建立在对方的某种失策的“败 着”上。我们总是说我们步步必然，步步都有胜利。似乎我们每一次都轻松地猜中了历史深藏的谜底——这不是在抬高自己，而是在自我贬低。只能说明我们对历史 可能性的想象力极端匮乏。只能证明我们是段位不高的劣等棋手。
中 国民族、中国文化、中国文明的其它可能之路，并没有得到最充分的展现！我们的胜利总是太肤浅。我们的失败总是太深刻。最好的可能，真正的胜利，在历史的假 想中静静地躺着，在多少个呐喊着倒下去的天才们的头脑中一闪就飘过去了。仅仅因为它没有出现，便根本无法得到麻木的、既得之灵魂们深深的向往与倾心。
几千年以来，我们的英雄不是太多，而是庸才遍地。像军阀混战那样一团团地苟苟营营，每一个人都卑微地活下来了，每个人都找到一条生存缝隙把可怜的肉体钻过来了。全体人，一生又一生“活”的后果，是把中国活得哀鸿遍野，片片断断，跌跌撞撞。
我 们这个民族，总是对祖宗怀着沉甸甸的眷恋，对乡野农牧一类的事情一往情深，对现代都市和新近道德却深深地恐惧。我们的种族太适合于做小商贩，开小店铺，念 小生意经。在这块过于辽阔的国土上，不断重复的封建王朝被斩断后，我们没有建立起一种贯穿百年的、稳定的精神秩序――哪怕第一天竖立起一根钢筋，第二天增 加一粒水泥，像一座高塔从地基里不断向上生长。此后，一种网络式的、与中国人的智慧匹配的社会结构或规则，能够随着时间的增加，一天天地形成并逐步完善。 没有！
历史上走过了中国人的代代宗祖。那些占据了项峰，充当过伟人的谋私者们，太可怜可卑了。就他们的历史时机与位置，就他们理所应当承担的巨大希望来说，他们太令人失望——那些虚伪的领袖，与其说是英雄，不如说是命运以正面人物出场的反派人物。
大 人物的生活啊，我们只能猜测着、仰望着卑视！他们每天像穿上了戏装的木偶一样充满了皮笑肉不笑的木然。他们晚上临睡前的内心充满了烦乱与不安……只有他们 自己知道，每天进行着多少交易，多少表演，多少虚情假意的做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被对手悄悄捏住了把柄之后，两只膝盖是怎样一寸一寸跪下去了！如同萧红所说，正是他们把整个民族带入了仿佛“中了毒的人生”。
悲 剧仿佛早已注定，游戏天天上演。人物在轮换，情节在替换，结局却永远只在重复。名垂青史的大小主角们的无数私人性的闪念、欲望、取舍、得失，像牛排一样， 一次次地替换巴黎。这种罪恶的牛排，在后代人眼里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在某一个瞬间，它比整个巴黎，甚至比整个的法兰西还要巨大！
我们这个狡诈、虚伪、陈腐的种族心中的浩荡英雄之气不是没有，而是一天天被得势小人绞尽脑计地挤兑光了。
好像一部被删改得不成样子的、蹩脚的小说，死亡带走了人类的全部秘密。大人物那紧咬着的撬不开的口舌，带走了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最精彩的、最有意味的磨擦细节与心理描写。历史，只剩下了干巴巴的情节与充满了漏洞的人物形象。
遗憾啊，像猴子一样灵活聪明的民族，把本事与才华都耗在了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斤斤计较之中。
带有人类真实幸福、真实情感、科学理性的理想之光，始至终没有出现。
一部充满虚伪的伦理史，一部你争我斗的政客史，一部充满重复的文学史，一部弱智级和科学史，一部穷山恶水的流寇刁民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