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錯了。
我一直誤解圓山飯店，一如我一直誤解了亡國的亡，誤解了這種不祥又不古的古蹟。我一直以為所謂的古蹟一定是古的……其實不然，因為古蹟應該更是一種精神狀態……一種精神狀態的迷離。揮之不去的是什麼？沒有原鄉的鄉愁，沒有古代的或沒有過去的歷史，那真的是一個夢，噩夢，古裝片的噩夢。我該更用心點還是更不用心點地去面對這一場夢呢？
這裡，這飯店，不免是一個歧出而岔開的風景。像是不該看到的有些該絕種的動物在某些奇怪的島嶼殘存下來，而仍然用牠們古老的惡習般的鼻息在理解這個世界已然完全不一樣世界全新的呼吸。讓後人的我們打量，或打量我們，打量我和她……這裡，是這個時代所殘存那個時代的，也或許是我們的……最後的據點。
那時我們就坐在飯店那裡，「我老是記得那次大火……」我跟她說，「那年圓山引發的大火，好慘又好美。」
因為這飯店建築外觀為仿中國傳統建築式樣，是一棟龐然巨大的紅樓，一棟極復古的琉璃瓦宮殿式摩天樓，燒起來，極不祥……因為，那時候，像天火，像厄運，像國難，那種觸目驚心地濃煙密布，把藍色的天空都蓋滿了，火舌還往上竄升，極誇張地漫蔓延展，像是極大的災難的災難片的現場，甚至，因為這種古蹟的樣式，還引發了某種「火燒圓明園」那極巨大的恐慌，好像這個朝代，這個國，都快亡了……
時差，時間感及其所有可能的差錯，這是我最困惑的也最好奇的。
但是，我只告訴她，我正在寫一本關於臺北的書，關於臺北的時差，時間感及其差錯的持續發生，時間差的擁有太多的可能……同時間在不同地方或同地方卻在不同時間……種種發生中的差錯。但是寫了一些章節卻寫岔了，越寫越遠也越差，到現在甚至已然完全寫不下去了……
我所想像的古蹟是太遙遠的差錯了：一種追憶似水年華式的懷念，一如聽說的太多那個時代的華麗傳說的差錯，一如金閣寺是一定要燒的而進金字塔的人是會被下詛咒的，甚至一如在對吳哥窟的某一個古牆的洞口說悄悄話可以永遠地封入一個祕密那般苦悶……但卻一定會應驗的那種迷離。
甚至，到了更晚的現在，古蹟的差錯更離奇了，變成了一種應該老掉牙的時髦，一種刻意的古著，一種借不到屍體依舊的還魂，一種很多很潮的名餐廳美術館精品旗艦店很愛入侵入住甚至寄生的重新引用與揭露。古蹟，已然是一種老派的收藏狂加戀物癖式的執著，一種越古越迷人的古董的令人迷惑，是一種「廢棄空間再利用」式的以廢棄為榮的再用心用力點的最後孤注一擲。
但是，事實上，並不是如此。古蹟，或許在這個時代就一如圓山飯店在臺北的差錯，早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充滿時差的痙攣現場。
圓山飯店，原址是臺灣神社，下方可見明治橋與基隆河。日治時代，中山北路名為「敕使街道」，一九四一年才整段落成，一九八○年代後，在此則做為圓山公園和神社紀念碑以保護圓山神社遺址，但是卻有很多傳言是因為仍然有很多日本惡鬼惡靈至今仍然常在神社遺址前前後後徘徊不去……
一如晚上，我們在房間裡看到的電視上所演出的那些充滿古代但又充滿時差的節目，令人痙攣極了。我們轉到了台視，《靈珠》，有一個穿著盛裝的花美男，演著那一個古國的大祭司，完全沒有演技，但是一直拋媚眼給皇后。《胭脂雪》，民視，「老太太，我是下人，配不上四小姐。夏管家，就抬著我屍體嫁給他吧！」「娘今天說的事你是怎麼想的。」另外有一部古裝戲是，《秦俑情》，童女你們要好好伺候神仙，神仙很好伺候的，遇到祂們要馬上跪下。徐福正教她們怎麼伺候，茶道，花道。你們如果惹惱了神仙，眼睛會瞎了。還有一個頻道一直在播大陸的電視台節目，有的是，廈門、江蘇、安徽的，有一直出差錯的省級雜耍團比賽，有極土但極花俏的民族舞蹈表演更可怕。我停在一個橋段，那是深圳台的一對現代打扮的夫妻，先生對太太說：「以我的經驗，肚子尖尖的，肯定是男的，這藥喝起來，雖然跟鐵釘子一樣，但是他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一定要補啊，不補，你吃什麼都不夠？」「我不行，那味道，我受不了，那年，有人送羊骨頭吃了補鈣，我聞了就吐了，反應這麼大，別逼我……」
「別逼我。」她用一種極怪的聲音學她說，邊說邊嘆氣……但是，過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她大笑了……我也跟著笑，心裡想著，這些頻道，這些故事和這些不斷搬演的現場，就一如我們在的圓山這裡，都是古代，但也都不是。
但是，這些時差，這些痙攣，一定都是逃不開的。反而是HBO所正上演著的《珍珠港》，顯得不太一樣。我們剛好切入了男女主角訂情那一晚，他們很甜蜜但也很慌亂，但送行的過程還是錯過了，因為失望地沒等到她送而只好上車的男主角最後在火車出發前的窗口看到她，但是趕來送行的她仍然很難過地始終沒看到他，火車就走了……接下去，就是那個時代的快轉，德軍轟炸倫敦，男主角是美國人，但志願參加了英國皇家空軍，跟著上飛機盟軍空戰，更之後是更龐大的珍珠港事件的現場，日本的神風特攻隊轟炸了美軍的太平洋艦隊，轟炸的過程，非常地繁複，鏡頭，場景，特效，爆炸，那麼逼真曲折，甚至像科幻片的太空船的，像在現場，那種栩栩如生的災難的逼近……那時候我才有點回到了這個時代的感覺。
但是，在圓山飯店裡，所有和「古代」有關的行頭，所有的被引以為傲的，都變得那麼地突兀。那麼地理所當然，卻又那麼匪夷所思。
像一樓二樓之間，被稱為V樓，有許許多多的店。有一家有點做作的茶藝館，提供現場品茶，寫著「九龍搶珠」大字的，一樓後的土產店，在玻璃櫃中陳列著巨大的紅色近乎血腥的怪形珊瑚，誇張而俗氣極了的白石、玉印、玉劍、青銅器。還有一些等級很低的白水晶簇、紫水晶、大水晶、五指山、雙龍搶珠、觀音送子，但是都號稱可以防小人，還有血紅珊瑚，奇花系列，還有用水晶刻但沒刻好的怪佛頭。還有些命名為八駿騰達、鯉躍龍門、白衣大士、古鶴的印泥盒，彩色印花磁鐵。另一個柱子旁的很大的區，法藍瓷，號稱是，「中華之光，世界名瓷，臺灣消費，大陸取貨。」所有的命名都好像還在滿清末年，綠夢，飄帶，飛花，流雲，還有更花俏的，蝶舞豔焰輝煌，福蝶戀花，旺富木槿，鵲躍，種種系列，極俗豔，又極昂貴到令人難耐。但最奇怪的，卻還是另一二樓樓梯剛上來的區塊，而且，還有一個更大玻璃櫃裡，一個巨型的翠玉白菜，故宮博物院的那個最著名玉雕的放大版，除了翠綠漸層光澤，就連白菜上頭二隻螽斯，也雕刻出來，乍看之下，很多人以為這就是長大的翠玉白菜。但是，看介紹，卻是用鹽做的，旁邊有很大的說明牌，「以鹽為素材精細雕刻極具典藏，白菜象徵招財納福、日進百財︵白菜︶，葉上雕塑螽斯、蝗蟲，象徵多子多孫之意。」但我怎麼看，卻只像是一個假的巨嬰，一個完全地走樣了但卻無比用力使其放大神物贗品的那種玩笑。
那展出的玻璃櫃中的十二獸頭像，就是圓明園那大水法最著名的銅雕的復刻，乍看之下，以為是石雕，或瓷器，但更仔細看，都不是，像塑膠灌注，公仔放大版。我跟她說，我想到了那年去圓明園的現場，所看到了大水法和獸頭的另一種也完全地走樣了的玩笑，也無比用力使其還原但還是回天乏術了的那種玩笑。一如在這裡的匪夷所思，那回去圓明園是去北京的最奇幻的時刻，像默劇，像國王的新衣，像當代音樂四分三十三秒，傾聽完全沒演奏出來的音樂。大家都假裝在看一個風光明媚的傳說中的盛景，但什麼都沒看到。
尤其，那裡這麼有名，萬園之園，那個時代最大的帝國最有美學素養的皇帝用了無限制的預算，要蓋出全世界全歷史上無人能及的園，蓋了康熙、雍正、乾隆三個皇帝，和後來更多皇帝，蓋了一百多年，那園的建，真是動人地無比傳奇。雖然這園的毀也一樣傳奇。我跟她說：「我本來以為我知道的很多，但去了，才明白我知道的很少。」我還曾經演講過圓明園，在臺北，在比起來就像贗品的中正紀念堂裡的咖啡廳中。那時候，有部名叫《圓明園》的片剛要上，我被找去演講圓明園的建築，種種園裡的美學講究，也談那部電影至今還常被討論的諸多傳說紀錄片中全園的庭台樓閣山川壯麗在電腦動畫中重新從廢墟中長出來，拍得栩栩如生，加上在許多其身世的披露中，從清朝的極盛到極衰到洋人的洗劫，令人不免感傷而沉湎，太傳奇了的這園也因之而更傳奇。因為，在整個電影的畫面中，太逼真的園是生動的，國仇家恨更是生動。而且，到了現場，就在園裡一直播，每一個入口、展示點、紀念品店，一直重播。甚至是，到了出口了，最大的最後一間史料展覽廳看的觀眾還是爆滿。
她說，她有看過那部片，但印象不深了，好像整個園都走樣了……我說，其實我也是這樣覺得，甚至，圓明園那裡和圓山這裡一樣，所有的「古代」好像都走樣了……一如，進圓明園我是從側門的綺春園入口進入的，一開始很失望，建築全部都是嶄新而潦草的，之後，有些重修的假山、水池、路徑，和重栽的花木樹叢，也是很陽春而輕率。但是，更慘的是，還有小販、冷飲店、垃圾桶、路標，這些更糟的，也就只是看到這些。只看到很多名字四個字的像一句成語的園名，但，始終沒重建。那裡，變成完全空的，像一個沒有設計好也沒蓋好的景觀公園，工地，騙局。剛開始，一路走，人很少也很多，大家都沒什麼耐心，因為沒看到什麼，太陽變大了，變得更難耐。大家都不知道要看什麼地往前移動。我終於走到最後，看到了，那西洋樓區，那就是最著名的大水法，海晏堂，這裡大概是中國走向現代的主題樂園的鼻祖。甚至看到了，傳說中，皇帝第一次吃西餐的地方，一個柱列層次繁複的主殿和兩側演奏西方的古典音樂的石亭。再旁邊是為香妃蓋的華麗石造清真寺，上面刻著關於阿拉真主的中文禱文，但都只是石頭傾圮的廢墟，尤其是唯一重修好的黃花陣。那迷宮，令人真是心動又心悸。所有的人走在裡面，都自願迷路，但又沒有迷，因為，那牆的高度不高，是看得到另外的牆和路裡的人的，只是不確定走的那條路的末端是不是可以接到要去的那端，或是，會進入另一個更彎曲更遠的路。正中間有一個高起來可以看到全景的石造涼亭。這裡純粹是用來玩的，用來給聖上玩的，因為，在當年，對皇帝而言，讓宮女、太監們在裡面跑，而他居高臨下地看，看全景還看他們怎麼走都還是困在裡頭出不來的那種好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