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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山大飯店

发布: 2014-5-22 15:06 | 作者: 顔忠賢



        當然,這好玩的洋玩意兒,可有別的來歷上的高明,因為,這其實正是巴洛克時期,西方建築的最高度發明之一,造景、花園,變成世界的核心的縮影,如凡爾賽宮,象徵其法蘭西帝國對全球屬地的控制,其完美的軸線放射,迷宮、水池、樹景,編織如阿拉伯地毯或唐卡做為其文明最深的全景圖籙。但,郎世寧想的是,在北京,著陸,讓歐洲當時最新的科學和美學的高度,進入這古老的帝國,完成一種混血的藝術奇觀。從現在看起來,這真是太夢幻了,也竟然完成了。
        我記得還有所有圓明園還留傳有流出的透視的西洋版畫,一如郎世寧畫的那些十駿圖、百駿圖,以精細西方素描功力所用中國工筆畫出連馬毛馬身馬瞳孔都栩栩如生的國畫。一如大水法是中國第一個噴泉,最早的機械水法,和過去中國山水或園林的觀念和技術都完全不同了。「一如最著名的每時辰噴水報時的十二生肖穿官服的銅獸頭身。」我指著那些現場鹽做的公仔,說「就是這些贗品的原版。」那些銅獸可是很考究的,甚至這些考究還都是當年雍正自己想出來的,要和西洋不一樣的做法的獨特到雕塑動物頭像為了更生動更孔武有力還找出北朝以前的風格去重新打造,這真是那個時代最奢侈的講究,甚至後來前兩年喧騰一時的這幾個仍未出現的牛猴豬頭像的國際藝術場子天價拍賣,更涉入高度關注,到竟然威脅不能拍賣國寶或外國當年掠奪中國之類的爭議,這是更奢侈的爭議。但我更好奇的是:至今,龍、蛇、羊、雞、狗的獸首一直杳無音信,其是否存世,一直是個謎。後來也發生了太多事,發生了太多歐洲也一起帶進來的悲劇。但是,當然有更多更多的這些雕刻巨石塊被偷走了,軍閥或大戶閥,僱人用車載走了,更多後來自己人也繼續掠奪的悲劇。事實上,無力的我那時也只能站在那些殘存的奇觀的遺址之中,看著那個龐然的廢墟,諸多巨大的雕工精細的漢白玉石柱殘塊,完全不同於去看希臘或羅馬的古代遺址的心情,雖然同樣那麼美,但卻那麼地感傷其滄桑的無可挽回。「去圓明園,什麼都沒有,走那麼久,只為了看那幾塊破石頭!」我記得我在路上聽過有觀光客憤怒而嘲弄地叫囂著,那時的我更可以了解這種荒謬。
        一如,我在出口前最後的展覽廳。在那展覽廳,我還看到了全園的建築模型,做得很糟,很草率,像一個極大騙局般的建案景觀區,或小小的空空的現場卻號稱有史以來最誇張的遊樂區。但是,那裡可真是古今中外最早也最有野心的主題樂園。看到更多史料、老照片、古書、拓片、石碑,及其密密麻麻的遺留在現場的,壞了的缺角西洋假山,還有很多開挖出土的建築碎片,殘餘的某屋脊、剪黏、磚塊、琉璃瓦、局部、焚毀的木棟木梁,有些還看得到上頭還有圓明園鮮藍釉色字樣浮刻。還有一段登錄自雨果的話,控訴當年英法聯軍的攻陷與掠奪,那段話真感人,也真具有當年西方最高階知識分子的高度。但是這段話在今天看,真像輓歌,一如刻這段話的石碑就只放在園的某一角落,和雨果石雕頭像,躲在某不太明顯的地方轉角,某分歧的兩條小路之間。「但是,最後,我只買了一張古圖,仿古的古地圖。」那時,心想,或說,應該算是一張古畫,畫了……關於園,關於中國,關於清代或所有的更遠的古代,關於北京所擁有過或想像過的夢的所有可能。
        聽到這裡,她說:「你老是太天真了,也太懷舊了,但是老懷錯了舊,像這圓山大飯店,我一直想笑,但怕你難過又不好意思笑……」
        我們走到V樓更旁邊,最深處,竟有一個更大的特展區,那是故宮博物院的數位藝術特展。我看到一些很難了解的畫面,一開始,是一張臉,一張性感、豐腴、豪放的臉,那種唐朝的女人往往所擁有微笑到太有自信的臉,眼睛瞇成一條線,雙頰有誇張的腮紅,梳又高又多團到深入雲端般的髮髻,因為,那種又妖嬈又天真的世故本來應該是……盛唐最盛世時的風格,那真是一種奇觀。
        但是,在那一個展場,展場解說上寫著,這裡展的是另一種用電腦來做會動的國畫,重新去打量……故宮。但是,我想到的,卻是另一些困難,因為,這些古代,這些唐朝的后妃相,仕女圖,飛天,歌舞伎,那種極古典而優雅的氣質,唐三彩的弧度女體,宮廷最高御用的畫師之肖像畫,或雲岡石洞的莫高窟壁畫的沉靜又悠揚,是很難被考究地打量的。所以,我所看到的,在這裡,就只是很怪異的停格或更怪異的緩慢重播,所出現的荒謬。因為,在現場,所有這些古代的最考究的美學拿捏,都變成了被嘲弄的靶心,那女史箴畫像中貴妃變成了一個像是減肥失敗的胖女人,而且還全身是裸體的,臉很大,雙手卻很細,故意的是,在身體前,用毛筆畫成的薄薄的幾絲雲片,一片一片飄過胸口,剛好遮掩了私處。面對這一個胖女人,更尷尬的是,雲是和觀眾可以互動。
        如果用互動的方式移開雲,就會用手來遮,那過程有點難以明說地哭笑不得,而且是小朋友最喜歡過去玩,一移開雲,他們就笑得呵呵呵地更大聲,而且,一再地玩,一再地和另外的小朋友一起去玩,像小學男生去掀起女生的裙子那種惡作劇式的戲謔,就在那裡,一再地重來,就像一個又尷尬又恐慌的噩夢,卻在那裡不斷地重播。雖然,那畫,是故宮博物院的珍藏,但是,就像某種廉價古裝喜劇的港片,極力挖苦那些老時代最著名的花鳥蟲獸英雄美人成像如花那種醜女的鬧劇式的胡鬧。旁邊,還有另外幾幅,有一幅老國畫裡,有一個老書生在搖手,對著另一端一個女樂師在彈琵琶,肩帶掉下來,兩人邊搖頭邊調情……另一幅是好幾條龍穿過雲端,有的用Z字形飛行,有的用S形盤旋,在潑墨的山中,忽快忽慢,像《功夫熊貓》的片頭特效畫面……另外一幅是極小的光景的放大,在池塘的低低的水面,像某種動物星球頻道介紹昆蟲的顯微鏡頭的滑翔,在大荷葉中的小蝴蝶,飛,躲雨,都很潦草而膚淺……還有很多幅,在很多液晶螢幕裡。有些是像線上遊戲的開機畫面的場景設定,從樹枝上飄下很多很多的葉片,而且那麼多的落葉就一起飛入一個古城的空街上,鏡頭也跟著燕子,飛過櫻花的枝頭,飛過雲端的開闊炫目……紅頂的兀立白鶴頭的鮮紅在左右轉動,翅膀的飛白在逐漸展開……還有那︿谿山行旅圖﹀的松樹,松針也如雨般掉落著,但是可能是更多的,栩栩如生的野兔,跳入更野的野草叢之中,一個穿大紅宮廷官服,仰角,用毛筆往下點了一滴黑墨。大抵,都是在展出某類很炫目地流行著的「古代」的另一種特效式的胡鬧……
        我跟她說:「這好像做給從小在國外長大的ABC的人看的。」但是,給他們看這些,就當成是同學家裡在過去那個時代是開廟,開當鋪,只提供某種的極度荒誕或異國情調的好奇,提供某種可以比較明顯,比較不一樣……地對「古代」被理解和被想像著的方式,胡鬧。或是,在這個時代,就只是更像在外國臥底太久已忘了母語的中國人,尤其是,我還更想到的是那些穿上改良式開衩到不像話的旗袍,梳成蒙古民族風誇張髮型變成外星公主或吸血鬼的造型,甚至,像現在更刺激的流行,有的還是刺青漢字,在後腰,在乳溝,在任何不堪的部位上,而還有穿刺的耳環、乳環,竟是設計成有竹節的,這些,比畫,比動畫更激烈……而且,看得越多,反而就越在想著,中國是什麼?我們自己是什麼?在這種中國已經落漆又重上漆的時代自己到底是誰?但我想到的這些懷疑,或許就只不過像某種黑心飲料的那種黑心,這些會動的古畫動畫,表面上好像是用現在日常生活來激發過去,激發老派的經驗,但是往往沒用,卻黑心地收集到太多的、反面的這種長期的來自古代的種種怨念。更拆解、更分析地更進一步地去找,只會引發惡的動機,一種看來是有點古怪的老人文,但是卻用更沉入如中邪般的行動知識來表達古代的鷹架或來搭建起問錯問題的現代,或只會發現歪歪斜斜的問題的現代。因為,到底「過去」這件事要關心什麼,再怎麼關心,也只是假的情境,也只是像「載入」,像僅僅用古代的風景當主題,將古代的故事拆解再重組起來,但是只變成家裡的家電,而且往往是一種玩樂家電,像變成古畫中雀鳥形貌的吹風機,一拆解就只是向外看向內看都不是鳥也不是畫的小型機器。但,還是古代,假的古代,只像用一張照片,一本護照,去複製出一個人,一個國,那麼膚淺。我們因而面對的「現在」,真實的現在,真實的臺北,也可能只是在擔心著像爭取世界第一之類進步的說法。這個城市的現在所擔心著的是飛碟,恐龍,颱風,地震,有毒的食物,廢墟,種種「現在」這些沒什麼氣質的地質。但是,我心想,這樣反而不錯,擔心著鐵窗巷弄招牌的種種混亂,種種沒有詩歌沒有典故的現在,或許這種「現在」反而更不荒謬地切題。
        雖然,我還是覺得臺北的「現在」仍然也有更多難以明說的荒謬,但是,那比較真實,比較不胡鬧。不像故宮,也不像圓山這個宮殿風的旅館。反而是像烘爐地般那種巨大的像摩天樓那麼高的土地公雕像,像十八王公、城隍廟的牛頭馬面七爺八爺,甚至是到處可見的三太子、陳靖姑之類的怪佛像。不要理會古代,也不要理會所有的關於那些古畫和那些年代,不管會不會動……我因此想到,這現場,還有另一幅更大的畫做成的銀幕,那是很大的千手觀音像,那是莊嚴神祕極了的藏畫唐卡式的觀音法相,千手及其手上法器所象徵的無限大的神通和般若,但是,在這裡,也全走樣了,因為那些手一開始擺動,所有的神祕都消失了……那無限大的神通只變成是一種玩具的玩法,因為是和觀眾一起動的,有家長帶小孩就一直在那裡玩,而且一開始亂動,竟然就像在跟著帶動唱舞步或划拳般地玩起來,那菩薩法相的莊嚴,那千條臂膀的般若……一旦忽上忽下,就變了,變得荒謬而可笑極了。但是,有一個爸爸把一個還很小的小女兒扛起來跨坐在肩膀上,對著觀音,舉起雙手,一直揮動,一直揮動,那千手觀音看起來也很辛苦地用盡神通配合著揮動,過程中,小女兒開心極了,一直尖叫起來般地大笑……
        我不知如何說,卻因而想起了天黑前的某些更怪異的遭遇,所有常來這裡的人往往都心裡有數……這一帶,還有更多奇異的古代的什麼會出沒!
        劍潭山為臺北五指山系的北側小山丘,標高一百五十三公尺,連其山麓緩坡蔓延約二.七公里,為臺灣小百岳之一,該山因為臨劍潭故以劍潭山為名,該山區域約在臺北圓山與士林之間,劍潭此地名與十七世紀的漢人鄭成功息息相關,後人為紀念此事件,故將該河段與所涵蓋流域皆以劍潭命名,不過經後代考證,相傳一六六○年代,鄭成功及其所屬軍隊行經此河河段時,遇見神怪與神怪造成的大風浪,為伏怪,鄭成功拋一身邊寶劍始降伏神怪,因此稱為劍潭,但這一帶仍然不時有神怪出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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