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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山大飯店

发布: 2014-5-22 15:06 | 作者: 顔忠賢



        最後,我們打開落地窗,又躺在長椅上,繼續發呆,打量遠方,看到那座巨大的爬滿龍的紅色牌樓。而房間外的陽台欄杆,是全部漆紅的,柱頭是漆金蓮花,混凝土灌成的雀替,五彩畫梁,小而精巧的斗拱,陽台上頭,那天花板嵌的燈,還設計成五葉梅花的形狀,是極繁複裝飾的裝潢……那太古典又太繁殖的陽台,怎麼看,都還是太大,太亮,而且,燈沒辦法從房間裡關,為了成為整棟圓山飯店建築體的立面在夜裡像一座發光的皇城樣本,一個關於「中國」又關於「古代」的標本,對整個臺北宣告著,閃爍著……
        就在我房間前的這陽台,欄杆,杆柱上的金色蓮花頭,種種古代的縮影的場景中,我還是很迷惑,但是旁邊有對年輕情侶,也走出來了,也看到這些景象,但他們可是一點也不迷惑,反而開心地一直拍照。這時候,我不想跟他們問候,甚至,我完全不太想動了,只是在那裡抽菸,所以就坐在那房間最靠窗的仿古董椅上,木桌,發呆。就這樣,看著遠方的高架橋,車聲,飛機,還有更遠方的河,天空,越看越遠。做愛的時候,我讓她用騎乘式,我坐在古董太師椅上,她再坐在我的陰莖上,一起往外看向遠方,凝神。但我仍抱著她的腰抽送著,她流著的汗,和淫水,滴到我的兩腿之間,滴到太師椅上繡著盤旋成圓形的金龍身的紅椅墊圖案,有經血,紅色滴到紅色上……更後來,我把她的臀部拉高,從後面插入她的兩腿之間,我們仍然激烈地肉體撞擊時,我突然看到那古董椅墊的血漬竟染滿了整條金色的龍,像紅雲,也像牠受傷了的淌血,染滿了本來是如此肅穆又威懾的牠的臉和牠的眼睛,變得好恐怖又好荒誕……
        後來,我拉她到了外面的陽台,兩個人的肉體仍然纏在一起,她就趴在那裡,好露骨,就扶在房間外的陽台欄杆上,那些漆紅的柱,漆金的蓮花,雀替,畫梁,斗拱,在我用力地進入她,用力地抽插的時候,種種古代的華麗五彩,突然都開始晃動,開始更荒誕地模糊了起來……這時,我才發現,其實我們就在其中一個房間的陽台,站出去,向兩側看,都是另一些同一層樓鄰房的紅柱和紅欄杆,完全一樣,排開,因此,越遠的柱列越小,就像在電梯兩側鏡像重複而往遠方最深處延伸進入的光景,那種萬花筒式的消點太遠的鏡面的鏡像,令人彷彿跟著無限地展開但又也無限地迷惑……使得正在旅館房間陽台做愛的我們,覺得好渺小,尤其當人站在陽台時,發光的一切,使得,這一個色情的場景,變得十分荒謬,所有的時間好像摺疊進入了不存在的空間裡,在那裡,一切的淫靡不再那麼尋常地淫靡,就是變得好怪異,好真實又好虛幻。整個做愛的過程,不知為何,我一直聽到一些奇怪的從陽台來的聲音,是隔壁房間的陽台,還是梁上的鳥築巢,或鄰房的人,或從樓下翻上來的竊賊,還是二十年前來過正在看前面二樓花圃的某外國元首徘徊不去的幻影,所發出來的……
        回房前,有一段時光,我們是往外走的,走了好遠一段路,後來從後山走到前頭來了。就這樣,看到了圓山飯店建築體和牌樓之間的那個廣場,其實比想像中的龐大,有花圃,植栽,梯階,羅列著……最前端有巨大的石獅一對,左側有著于右任的字的石碑,車道,地上的字,好多白漆漆出的字樣,寫著箭頭前行或左右轉下頭出現的金龍廳,麒麟廳,圓山聯誼社……有點髒但仍然極為顯得十分巨大而突兀的字樣……在漫長的步道,走出牌樓,經過也是古裝的入口警衛亭,可以隱約看到樹梢之間的遠方是花博,北美館,劍潭青年活動中心,名叫十八標的高到快三層樓高的混凝土高架橋墩,而且正在塞車。那廣場越走越遠就越暗。再往下走……她說她小時候跟小學老師來過天文台上課。只剩下了日晷,整個怪建築完全不見了,以前的天文台,變成一個土丘,和底下的地道。那時候不像現在的天文科學教育館那麼多設施,宇宙探險區、宇宙劇場、立體劇場、天文教室、圓頂天文觀測室,種種建築主體旁邊的圓頂式全天域劇院直徑很長,表面被覆著象徵宇宙神祕感的金黃色鋁錐面板,館區四周放置了黃道經緯儀、天球儀、赤道儀和赤道日晷,那麼盛大,但那怪建築反而有種極素極工業感的吸引力……
        她說,那時候看到的天文台,那麼單調,奇怪,但反而印象很深。因為,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了建築體的屋頂竟然是圓的,就像陰莖的龜頭,她笑了,接著說,底下是混凝土的沉重的塊體,上頭是巨大到極端古怪的採光罩所構成的屋頂上有圓頂觀測台,放置某些赤道儀折射式望遠鏡,一些奇怪的外國翻譯名字的機器,什麼蓋賽格林式反射望遠鏡及二十公分庫德式折射望遠鏡。圓頂觀測台就像極了一艘太空船,或飛碟,對那時候那麼小的我們而言,實在太奧妙了。尤其裡頭所回顧的許多人類進入外太空的事件,一九五七年,蘇聯發射了人造衛星進入繞地球軌道,一九八六年,哈雷彗星的回歸,都令人印象極深,但是,那並不是我喜歡的,因為實在離從小就只喜歡社會而討厭自然的我太遙遠了。
        但是她們班上某些男生,竟然,激動到離開後回到學校,立志要當太空人,彷彿這座觀測星象的古怪建築,令他入迷到入魔了。但是,現在已完全消失了……原來的地方,只剩下一個日晷,為一個水平式日晷。像太空船已然離去……而且離去很久了。就這樣,我們有點遺憾,只好靜靜地往後走。但是,竟然在消失了的太空船的不遠後方……就發現了一座不太像廟的廟。
        上頭寫著,太原五百完人塚,那是一處認真地在紀念些什麼的碑,旁邊還在兩座小牌樓上,寫著,成仁,取義,這裡,太空曠而荒涼了,只像一處幾乎被廢棄很久的遺跡。我們走到太原五百完人塚下方的參道的更下方,就已然是緊鄰大量車潮的馬路,步道中的牌樓上的字是于右任所寫的書法,更前面已經變成停車場,紀念碑,在吵雜的車聲中,很難有莊嚴的感覺。另一邊的一塊石碑上刻有當時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的名字,不過有曾經被塗掉再重刻的痕跡,看來應該是孫立人事件造成的影響所致。荒涼到,連大樹橫在中間,這裡,太久沒人來了,總有一種香火不盛的偏遠廟宇的感覺。內部沒有開放,但四側屋簷下掛滿了匾額,來自當年許多的高官,黑底金漆的大字。最後方就是祭台了,更荒涼,大概也是太久沒有人來。我想起來了……我跟她說,當年,有關太原五百完人塚的歷史由來及其爭議,很多,一如吳鳳的傳奇那樣,在當時的戰爭情勢,或許是必要的,不同的政治立場有不同的政治解釋,或許在多年以後,一如圓山飯店,它也可算是一個奇怪而歧出的歷史古蹟。有一段文字在牆角上:「太原五百完人,係指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後期,中共解放軍華北野戰軍進攻山西省太原市,中華民國山西省政府代理主席梁化之(閻錫山的姨表侄)等多人抵抗失敗後,自戕殉國的事蹟。二○○九年臺北市政府文化局公告「太原五百完人紀念建築群」為市歷史建築。」當年的這裡還是風光過的……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九日舉行落成典禮,時任總統蔣中正親率五院院長及軍政首長前往致祭,閻錫山撰寫「太原五百完人成仁紀念碑」碑文、祭文,另還撰寫︿太原五百完人歌﹀;孫立人則為塚題詞,︿太原五百完人歌﹀歌詞如下:
        「民族有正氣,太原出完人,海天萬里招忠魂,歌聲悲壯動三晉,何以為完人?生而能殺賊,死而不留身,大節凜然表群倫,誰能為完人?男學梁敦厚,女學閻慧卿,死事壯烈泣鬼神,赴湯蹈火全忠貞,救國救民重死生,五百完人齊盡節,太原今日有田橫,民族有正氣,太原出完人,日月光華耀國門,萬古留芳美名存。」
        她好玩地看著石碑上的字,「好壯烈喔!哈哈哈!」她慢慢地邊笑邊念……就在這歌詞所歌頌的紀念建築群前,那些慢慢暗去的牌坊、紀念碑、紀念堂、招魂塚……之前。
        「我想在這裡幹你……」我低聲地對她說。
        四周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暴雨前夕那種太寂然又不祥的無聲……她沒回答,我感覺得到她很不好意思,其實我也是,天快全黑了,完全沒有人,很多巨大的濃蔭的樹包圍著,就是在這整個圓山山丘的最前端,五百完人塚的小廣場前。整個過程,我也有點忐忑不安,甚至是相當害怕的,我們從來沒有在公共場所做愛過,甚至在這麼高度被監視的勝地,聖地,太多的可能……我們會被看到,甚至逮捕。我心裡盤旋著,眼睛也打量了四下的暗處……我們該擔心的實在太多了……不小心也走進來的路人或觀光客,高架橋駛過的車上的人,圓山飯店的警衛,隱藏在某草叢中的便衣警察,或更不可預測的軍方。甚至是這裡的亡靈,太原五百完人塚……這裡的正氣。「我們會被詛咒的。」她笑著跟我說。
        我讓她坐在背對高架橋車潮的可坐的混凝土矮圍牆上,讓她舔我的陰莖,把龜頭握在手中,用一種很奇怪的遲疑與溫暖……含住,雙眼端詳著我,我好不忍心,她的舌頭纏住了我的馬眼,我的勃起更誇張,但也更晃動,但又好不捨得放棄這種好奇,對性愛的冒險,或許是隱隱約約的冒犯……對這個地方,這段歷史,這個城市……的更深更暗更歪歪斜斜地冒犯。但是,這時的我卻站起來,而把她的身體移向前,雙手趴在座椅上,脫下她的內褲,把勃起的陰莖從後面插入,她的陰唇好濕,我們變得好激烈,不斷地抽送。橋上的車因為有點塞車而車速慢了下來,好多人看向我們,有人甚至搖下車窗,拿起手機,從車裡的暗處對著我們拍了起來!她有點緊張,但我反而陰莖更勃起,更亢奮……
        「別擔心,他們拍不起來,我們在的這裡更暗……」我從後面摟抱著她瘦弱的身體,但雙手伸向她的乳房,揉著她的乳頭,她開始扭動她的小蠻腰,越來越快……我們越來越瘋狂了,眼睛一直出神看著遠方做愛,不遠的遠方是交錯斜亙的數座巨大高架橋,快速道路,上頭是不斷穿過飛馳而過的車群,速度,一如《銀翼殺手》科幻片般現場的極其陰暗而極其華麗,更遠一點,就是中山橋,河,花博,那正在展露其現在的某種怪異地庸俗與花俏的現場,最遠,就是一○一最高摩天樓和整個臺北的建築天空線長出全城的某種在初夜的既暗淡又閃爍,既專注又迷離……
        在那迷離的光景前,我彷彿看到了這五百完人,而且是那種三D式幻境般地在場,既真實又極不真實,甚至,還是用某種變態的日本A片的版本,好多人被邀請來參觀一個做愛的現場,既尷尬地疏離又沉溺地投入,露出的極度羞愧難堪但又極度好奇驚嘆的種種無法置信的神情,在那林中,依歷史的進程遠近的逼近,最外圈的是穿滿清官服的像住在圓明園的古人,仍然帶著蛐蛐兒罐和辮子的裝束的拘謹,再進來一圈是穿軍裝的,或中山裝或毛裝的,聞得到戰場的汗臭味如那戒嚴時代的守護者,最近一圈才是現代一點的,已穿西裝和旗袍進出早年圓山的跋扈官員和官夫人,散發明星花露水和紙菸的氣味……他們就這樣,團團圍住了我們,像是我們在現場進行了一種高難度的性愛特技表演,他們在暗淡樹林中注視,而且在整場做愛現場出奇的迷離中,所有的他們都變得好瘋狂,好入迷,彷彿是從時光的摺痕中重新被喚醒來這裡,看到在這五百完人碑前廣場,這場子的我們的肉身出演,那麼激烈像冒犯又像犧牲……那麼色情地暗淡又閃爍……最後,我射精了。「天啊!我的月經也竟然剛好來了。」她驚叫了起來!我看到她的經血流出來了,沿大腿兩側流下來,而我的已軟下來的陰莖上也都是血。
        「我們會被詛咒的。」我也笑著跟她說……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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