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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寐

发布: 2014-4-03 19:45 | 作者: 修白



        下半夜,电话铃声骤然响起。这个时候的突然来电,在这样一座南方古城的普通家庭中多不是好事。被子里的男人神经质地伸出手,一把抓起话筒。床的另一头,女人也被惊醒。却慵懒地躺在电热毯上,纹丝不动,似乎没有醒来的样子。男人说了一句,马上来。挂了电话,黑暗中,摸索着衣服。棉袄容易穿,裤子却难于分清正反。慌乱中,听到皮带头碰到木质床头柜的声音。女人说,开灯,看见光线穿,什么事情?男人说,我妈昏迷。女人猜到八九分,叮嘱,开车不要闯红灯,心里再急也要注意安全。
        女人翻过身,继续睡,再也没有睡着。她担心男人在慌乱中出错,男人有的时候比孩子更脆弱。天渐渐亮起来。女人赶到婆家的时候,丈夫给她开门。婆婆的几个儿子都到齐了,他们悲恸,情绪不稳,在客厅里等她。面对久病的母亲突发亡故,虽然都有心理准备,可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他们依然悲戚,不知道如何是好。寿衣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在楼下的门面房。他们趁母亲的身体尚有余温的时候,给她洗了脸,抹了香,换好了缎面的寿衣。为了使母亲的脸色好看一些,他们手忙脚乱地给她搽了粉霜和润唇膏。下一步该怎么办?人在突发事件的面前总是无所适从,巨大的悲恸往往使人迷失方向。
        天已经透亮,他们在期待什么,也在拒绝什么。感情是心灵的明灯,也是行动的绊脚石。兄弟几个对母亲感情深厚,在永恒的分离面前显得无所适从。这户人家一直把媳妇可染当成是外人,既然是外人,自然是冷静的。没有情感介入的事物处理起来就像正常轨道上运行的列车。她的理性告诉他们,如果按照他们的意图,一切从简的话,要给殡葬管理处打电话,叫他们来车,先把人拖走。
        电话是可染打的,114直接转了过去,对方并不是殡葬管理处,而是民间的丧葬礼仪公司。那样的礼仪公司会把本来就不简单的事情办理的更加复杂,兄弟几个不愿意被人牵着鼻子走。他们认为生前极尽孝道即可,死后的喧哗是做给活人看的,他们围坐在一起抽烟,叹息,流泪,偶然间,掩面大哭。可染在他们哭泣的间隙,联系殡葬管理处。
        有人敲门,一高一矮,两个穿白色工作服的男人进来。显然,他们手里的担架和职业素养,证明他们是来搬运死者的。矮个子的男人让长子填写一份死亡报告书,长子拿着笔,目光空洞,不知道如何落笔。担架工的手指在表格上指引他填写,他却无从下笔,目光迷离,不知道写什么。问他和死者的关系,他一脸茫然,沉思一会,突然说,孙子。这份简单的表格,最终由可染接过笔仔细填写,签了丈夫的名字,递给担架工。
        担架工把死者抬上担架,准备出门的时候。长子突然想起什么,他从母亲房间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百元钞票,竭力塞给担架工。担架工婉言拒绝。
        他们都没有经历过给老人送终的事情。可染问担架工下面的程序,并一一记录在纸上。她相信他们,并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她去社区开据死亡证明书。社区和殡葬管理处联系,确认可染的陈述,才能出具证明。对方却说没有来过该社区搬运死者。可染听了,心里忽然凄惶。
        惯常说来,没有人会来社区开长辈的死亡玩笑。虽然没有得到殡葬管理处的认可,社区还是给焦虑的可染出具了死亡证明。死者为大,可染体会到社区工作人员对她的关照。人在出门办事的时候,往往会受到莫名的羁绊和刁难。而人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牵绊他,阻止他。人们对于离开自己世界的死人完全丧失了羁绊的兴趣,潜意识里甚至有一股假装是悲伤的欢天喜地。一旦他离开了活人的世界,他就不再是活人关注的对象,他在人世间的一切手续,办理起来都异常顺利。
        下一步是去社区医院出具医学死亡证明。可染一边往社区医院疾走,一边和殡葬管理处联系。人生总是面临没有经验的失误。可染检讨自己,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城区和郊区分别有几家火葬场,对尸体遗失事件,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已经汇报到上级,领导很是重视,安排具体工作人员四处排查。他们对可染的问询及其有分寸和耐心。他们问她,上门来的搬运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长相,程序,填写什么样的表格,有否收费,开什么样的车子来,死者装在车子的什么位置等等。像警察办案一般,注重可染提供的任何细节。    
        社区医生出具死亡证明书的时候,不断询问死者一些具体情况,可染和死者的关系,死者年龄,性别,生前有否住院,得过那些疾病以及死者的职业等等细节。医生对可染一边打电话,一边回答他的问题很是不解。那么多病人排在她后面,等着医生看病,可她却一直在打电话。医生问她一句话,要等很长时间她才回答一句。她的心不在焉,使得医生无法填写死亡证明书的内容。等待看病的老人们有一些不耐烦,他们围在医生左右两边,有些焦虑。医生看出来了,医生说,你不能等一会再打电话吗?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多大的事情,问你情况,你电话打个不停,我怎么给你出具医学死亡证明书?
        社区医院的走道上,弥散着一股大便的臭味。人老了,生活便不能自理。不知道什么人,把大便遗漏在走道上,清洁工在拖地。可染在洗手间,她需要放松一下。刚褪下裤子蹲下来,就听到医生喊她名字,她在里面大声回应。人在忙乱的时候,乱中出错的时候,特别是死者已经运走近三个小时,还没有找到尸体下落的时候,可染就变得手忙脚乱。她像来这里看病的老人们一样,顾此失彼。
        死者的身体在遗失的过程中被不发分子摘取器官?她不敢想这样的事情,却不能不想。唯恐节外生枝,凄凄惶惶。
        银行规定,如果没有本人身份证,他人就无法代领本人存款。所以,他们必须在户口注销前取出母亲的存款。产权房过户也一样麻烦,需要按房屋总价值的比例缴纳公证费才能办理。鉴于制度的种种制约,他们兄弟几个,一个拿着母亲的身份证去银行取款。一个去买墓地。一个去房地产交易市场办理产权房过户。只有可染这个外人(死者娶儿媳妇那天起一直这么灌输自己的几个儿子)在处理后事。
        她不敢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在她自己还弄不明白真相的时候。这个不祥的消息显然会影响他们的情绪,忙中出乱。她打算一个人追踪到底。她去派出所报案,同时出具公安部门的死亡证明书。
        可染陈述的时间段里,殡葬管理处排查了全市所有的火葬场,没有找到死者,甚至连发车记录都没有。而可染打过去的电话,却被警察证实是殡葬管理处的电话。
        警察已经介入。这个城市过去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案例。可染在警察行动之前赶到了殡仪馆。殡仪馆不像她小时候去过的那么可怕,有点像现在人们经常驻足的宾馆楼台。她去各个部门缴费和选购棺木,骨灰盒,花篮。跟往常出门办事一样从容,只是尽量考虑到丈夫的喜好,她在潜意识里讨好他,想把事情办的更符合他的心意。确定明天火化的时间,遗体告别厅以及其它事项。显然,殡仪馆按正常情况处理,对所有事项极尽周到。这使可染不再惶恐。
        忙完一切手续,可染回到婆家的时候,兄弟三个已经陆续回来。可染把相关证件给他们。他们没有想到,她那么快就办理好一切火化手续,心里有些安慰。丈夫对可染说,你跑了一上午,一定很累,先回家休息。回头,他们还要处理一些其他的事情。
        可染知道,她是外人。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去哪里呢?她并不想回家。这里的居民认为去过火葬场或是墓地的人,要先去大型百货公司或商场闲逛一下,冲冲身上的晦气,不然把那些地方的鬼魂带回家不吉利。
        可染眼睛睁开来的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在她心里似乎经历了那么长久,她在担心着那具尸体的下落。她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东看看,西望望,活人的世界一切如常。而她的这一天却是这样的不平常,有谁知道呢?
        她想去路边那家奢华的饭店坐下来,从先前的路径中转个弯。奢华能抚去人心头的凋零。像那些游客,轻松地坐在桌边,饶有兴致地点几个特色小菜,安然地等待服务员端过来。饭店是熟悉的,热闹的。食客却是陌生的,进进出出,像忙碌的蜘蛛在编结一张陌生的网。她唯恐落在那陌生的网里,益发的孤单,无助。
        忽然就失去了在这家饭店吃饭的兴趣,站起来,溜出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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