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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寐

发布: 2014-4-03 19:45 | 作者: 修白



        注销户口是我不能接受的事情。注销就表示人不在了。我存在一天,孩子就存在一天,她和我同在,一定是这样。我去派出所争辩,哭晕了过去。女警察劝我,安慰我,说,你婆婆不是故意弄丢的,她只是不敢告诉你,怕你急,那家老人会这么对待孙女。
        老妇人说,总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趁现在自己还能生,年龄再大一点,就生不出来了。可染说,是的,真是两难,哪有心思。老妇人低声对着可染耳语,换个男人生一个呢?可染说,也想过,只是放不下丢失的那个孩子,如果生了下一个孩子,就没有心力去寻找丢失的女儿。况且,家也散了,如果孩子回来,她怎么找到我们?我想给她保留原来的家,原来的街巷,原来的世俗场景。
        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幼儿园,学校。全国各地的城镇,乡村去的少,估计乡下的人不愿意要女孩。
        最担心的就是被坏人拐走,挖走她的角膜,简直不敢想。早些年,深圳的街头,有一些烧伤的孩子乞讨,头上只有几个孔,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脸,哪里是后脑勺,据说是故意把拐来的孩子烧伤做道具的。
        我听后,心里难过,一个人跑到深圳,天天在街上游荡,看到这样的孩子,就去搭讪,想方设法摸清孩子身上的特征。我跟孩子说话,孩子嘴部只有一个小孔,发不出声音,连饭都吃不起来。无法知道他是欢乐还是悲伤,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表情,就像一个蒙面的道具,太可怜。
        一次,我掀开那个孩子的衣服,想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抱孩子的女人不给我掀,她很警觉。我给她钱,她也不肯。我请她带孩子去饭店吃饭,她不去,赶我走,骂我是神经病。更激起我的怀疑。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我一把抢过孩子,往派出所跑。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好几个人,他们追上来,抢走孩子,打我,把我摔倒在地,踢我,踩我,抢走了我的挎包和照相机。直到警察出现,他们才四散无影。
        我的食指就是那次被打断的,现在还不能活动。可染伸出指头,自己摸了一下,给老妇人看。老妇人叹气,同情地说,我的直觉是她在上学,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不幸。你千万不要这样想,钻牛角尖。那些孩子毕竟是少数。也许,你的婆婆偷偷送给了别人。孩子过得很安逸,唉,可惜,她再也不能告诉你真相了。
        再说,人的前世和今生一定是有关联的。如果今生做尽坏事的人,来生命运会苦,反之也是。所以,你的孩子不会是那样逼仄的命运,她是你的基因遗传下来的,基因是一个人最大的因,这样的因会有善果的。
        老妇人说的有道理,可染顿觉安慰。她说,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再对世人抱有幻想,只有佛能帮我摆渡,不然,我一天都熬过不过去。
        你相信孩子在上学吗?老妇人问。可染想了想,相信。那好,以后,我陪你去找。教育系统,我还是比较熟悉。先去中学,她该上初中了,找初中的女生。她有什么典型的特征吗?有,可染告诉了老妇人,叫她留心。老妇人听了小孩的特征,心里咯噔一跳。她说,也许,佛会指引你,找到她,一定会。老妇人说的很肯定,就像那天,佛指引我,找到新校长。
        电话突然响起。可染环顾左右,那个陌生人还靠在她背后的椅子上打盹。不知道他的年龄,身份,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打盹还是在偷听她们的对话。可染对这个陌生人有一丝诫心,潜意识里反省了一下,自己有没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警察告诉她,死者已经找到。在她早上去过的殡仪馆。可染质疑,为什么早上去没有,现在,突然找到?警察说,你讲是八点多来车拖走的,其实,是七点多,一个小时的时差,换了两个班次,白班的所有记录确实没有,夜班查到的。
        老妇人沉溺在往昔中。她没有注意到可染电话的内容。也没有注意到可染背后的陌生人。可染时不时的回头看一下,看他是在偷听还是真的打盹,谁知道呢?几次回头观察,他都没有动一下姿势,他到底是什么人?
        挂号处的灯亮起来,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工作人员,她们已经陆续上班,坐在了窗口。窗口的外面,也陆续排起了队伍。老妇人把手里的零钱倒在病历上数数字。该到排队挂号的窗口去等待了,不然,来这么早,排到后面,要等到天黑才能看到病。
        可染催促老妇人去排队。老妇人站起来,嚯着腰,讪讪地看着可染说,我们素昧平生,却说了这么多。可染笑笑,是啊,说了这么多,心里都不想走,还想再说下去。已经有人挂好了号,往楼上的诊室去。
        老妇人依然嚯着腰,再次说,我们素昧平生,却说了那么多。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可染催促,去吧,已经开始挂号了。
        可染站起来,往步行电梯走去。她大步踏上电梯,电梯很快上到二楼的一半。她突然回头,心里有些冲下去找老妇人的冲动,目光在挂号处排队的人群里搜寻她的身影。可是,那些排队的背影几乎都是灰黑色的,老妇人隐身在那些模糊的人群里,无法辨别。
        电梯很快上到二楼,转个弯角,就是理疗室。可染掀开层层冬衣,趴在床上。竹筒子做成的火罐,被医生熟稔地送了火苗进去,“啪”的一声,嗑在可染的腰部。火苗在罐子里突然变成黑色的未知。可染在心里猜度它的热灼,感到皮肉被火舌吸紧。
        空气中,草药的香雾缭绕,模糊了理疗室陈旧的灯光。草药的气息在四处游走,钻进可染背后的几只火罐。可染撑起身体找医生,回过头,却看见那个假寐的男人朝她走来。男人的脸背对光线,看不清楚他的面孔,他在朝她移动,他身后的烟雾却是那么清晰可辨。他晃到床边,嗡声嗡气地对可染说,我知道你的孩子在哪里,我见过她。
        可染一惊,跳起来。在模糊的气雾和晃动的光线中,寻着男人的身影追了出去。身后是竹筒滚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2013.1.20.一稿
        2013.5.22.二稿
        2013.12.2三稿
        刊发《十月》201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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