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剪刀手

发布: 2014-4-03 19:39 | 作者: 修白



        觉寺山精神病院。病人在医生办公室排队领药。搁置领的是氯丙嗪,每日500毫克。医生看着她咽下去。搁置被丈夫陈霈林强行送到这里,经历过一番挣扎。抗争是无效的,家里出了大事,谁的力气大,谁就是家庭的主宰。
        现在,陈霈林闭上眼睛,就看到女儿支离破碎的手腕。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作为对妻子的处置,他觉得没有让警方介入,直接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是最为妥当的。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如果,不把她送到这里,她会再次伤了女儿。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虽然,她是爱这个女儿的,她这样做,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他不想和一个精神病人有什么过多的交流。每次,看到女儿受伤的手,他从心底对妻子产生出厌倦,甚至厌恶。高考就要来临,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她的大剪刀一下子毁掉孩子的前途。回到家的陈霈林把大剪刀锁了起来。
        
        五人一间的病室,白天被集中到活动室,禁止回去,防止病人吃了药,嗜睡,夜里喧哗。长方形的活动室有一百多平方米,五十几个老老少少的女病人,白天就在这里活动。两排金属制作的长条桌子和长条凳子,分别挨坐着几十号病人。这些病人神情涣散,耷拉着脑袋,东倒西歪,像寒霜打过的一片菜地。
        她们可以打牌,看电视,却没有人去做这些事情。有些精神亢奋的病人,吃了药,也不瞌睡,而是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有个穿花袄的老妪,领口和袖口黝黑发亮,很久没有换洗了。她在专注地把弄门把手,拆卸掉,试图装上,徒劳而已。
        医生办公室,主任医生在跟搁置这个新来的病人谈话。医生问一些生活中的家常话,作为对病人的了解和关心,同时发现病人思维逻辑上的问题。在治疗和观察中,决定用药的计量。搁置刚报了自己的姓名,年龄。门外就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声音节制,礼貌。搁置怀疑是其他的医生。获得允许后,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穿黑色外套的中年女人。搁置想,这个医生温文尔雅的样子,她没有穿工作服,她不在班或者是刚下班。她来找主任谈什么?搁置竖起了耳朵。
        她生着一张清秀的脸,藏青色的长棉袄掩饰不住她匀称的腰身,卷发整齐的盘起来,柔声细语。牛主任,我想和你商量一个事。牛主任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得到默许。我妈妈头上长个东西,要去医院开刀,估计没有时间来带我买日用品,她放在你那里的一百块钱,还是给我自己保管,我也好自己买点东西。牛主任说,你怎么去?钱放在你那里,要是给别人摸走呢?她讪讪地说,这话也是,万一给她们摸走了,还是放在你那里。听到这里,搁置明白,原来,她是一个病人。       
        牛主任又说,我们明天就去超市买东西,你要买什么,告诉我一下。她点点头说,好。转身出门,并反手轻轻关上门。搁置想起来,走廊外,是高大结实的铁门,小鸟都飞不出去,有些无奈。
        现在,牛主任开始问搁置。你女儿多大了?搁置说,过完春天,满十八岁了。门外又传来“咚咚”的两下敲门声。搁置本能地意识到,会不会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果然,她又温和地走进来,没有表情的脸,身体像地面上一汪平静的水在缓慢移动。她说,牛主任,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我妈住院,我想出去,也好帮她洗洗弄弄。这里的环境,你也知道。你看,我那个房间,两个呆子,一个脚巴子臭死了;一个,又是那样的神经病。
        牛主任笑起来,她说,你不给她添乱就不错了,还帮她洗洗弄弄,你出去,吃什么?她说,我有一套房子,我住在里面,自己弄。
        你平时都是到你妈那里吃饭,还自己弄呢?是你自己要来的,你来治疗失眠,在家睡不着。
        她说,我是自己要来的。我中午都是自己弄,晚上才到我妈那里吃。你说三个月一个疗程,现在,一个疗程到了。我原来在家还能睡五个小时,现在,在这里,睡两个小时不到。她们夜里的声音,哪里能睡着?
        牛主任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年一月份来的。现在,三月底,一个疗程到了,我想出去。
        牛主任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她对每个病人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她是通过问话,来判断她们的逻辑和思维清晰程度。牛主任和颜悦色地说,你房间是几个人?
        她平静地说,五个。
        牛主任又问,是哪五个人?她们分别叫什么名字?
        她分别报出几个人的名字。面色无奈,温和地说,我想回家。
        这个事情不是我决定的,要看你哥哥来不来接你。你是想换房间吧?七号房间现在怎样了?
        原来,有一个人住的,后来被撵出去,锁上了。
        那你就换到七号房间。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跟我哥哥说我恢复好了,我哥哥才会来接我,他对你们专家的话,是重视的。
        每天,都有好几个这样不依不饶的病人,找牛主任谈话,要求出院。她有些烦,忍着,血往上冲。像潮水过来,忽然,脸就红了。声调有些高亢。你什么时候能出去,不在于我,而在于你家里人来不来接你。要是你出去,再跳下六楼怎么办?
        这是我的隐私,你不要说这个还行呢?你上次和我哥哥说的,我在恢复期,现在,一个疗程到了,我可以出院了。
        朝东的一面墙上,是一排窗户。窗户外面是金属栏杆,除了小鸟,人是出不去的。搁置扒在窗户前面,看外面的天空和犁耙出的新鲜土块。远处的树木已经翠绿,阳光斑驳地洒在土块上。
        她能否出去,在于她的监护人。牛主任只是负责治疗病人。她想出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搁置深有同感。她理解她的想法,自己又何尝不想出去呢?被关在这里,真是一个无法理清的谜团。真相被掩藏,有时候是私欲;有时候,是爱。搁置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陈显。同时,也担心她会继续钻牛角尖。什么叫牛角尖呢?现在,搁置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牛主任没有答应她出院。她绝望地把目光从牛主任的脸上转移到搁置的脸上。万般无奈之下的求助目光,刺痛了搁置的心。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见到她的亲人。搁置内心压抑愁苦。她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自己是没有未来的,她已经不敢想这个问题。她在期待,期待女儿能够度过难关,顺利高考。
        搁置回答完牛主任的问题后,回到活动室。她的目光很快搜寻到那个女人身上,她试图接近她。午饭的时候,搁置主动帮护工给病人打饭,搁置把她的饭碗递给她的时候,刻意地对她笑了一下。想和她套近乎,搁置就坐到了她的身边吃饭。
        一来二往,两个女人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午饭后,她环顾左右,悄悄对搁置说,你想出去,要装成有病的样子,有病是正常的,没有病是不正常的。先有病,后被医生的药物治疗好。监护人来签字,领你出院。这是离开的唯一办法。不要试图反抗,反抗就证明你处在发病期,歇斯底里的发病期。医生会把你捆绑到电椅上,麻痹你的神经,你搞不过她们的。
        她说,我年轻的时候,参加过南京的选美小姐比赛,得过名次。搁置好奇地问:第几名?第二名。后来嫁过一个做生意的老板。我生小孩的时候,他外面有了人。我那个时候年轻,咽不下这口气。在月子里,跑出去追踪他和情人约会。追到宾馆楼下的时候,渴极了。去小店买矿泉水喝。女店主说,你裤子后面有血。我才感到血正一汩汩往外冒,益发伤心,忍不住趴在柜台上哭起来。女店主问我,要不要卫生巾,我忍不住说了我出来的原因,她很惊讶地说,你不是蛮漂亮的吗?!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家,还出去找情人?其中的一个女店员,认出我就是电视上的选美小姐。她们不肯收我的钱。往我手里塞面包。叫我别饿着。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哭。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