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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手

发布: 2014-4-03 19:39 | 作者: 修白



        到了宾馆总台,查到他的房号。我去敲门,怎么也不开。后来,门开了,他把我堵在门外。我推开他的阻挡,想进去。他一抬腿,把我跘倒在地上,踢我的肚子,用手上的玻璃杯砸我。碎玻璃蹦到我的眼里,割伤了眼睛。服务员听到动静喊保安,保安把他拉开。救护车到的时候,我的眼睛在流血,听到他的那个情人在骂,小婊子,给你脸不要脸,有多远滚多远,早死早好。
        半个脸被他打紫了,一根肋骨断裂,整个上身不能动,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他说,我宁愿离婚,也不会放弃喜欢她。我就是爱她,你能拿我怎样?我有的是钱,大不了,再打瞎你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值几个钱?我赔你。找女人这点小事,闹成这个样子,不识好歹。
        到了婚姻登记处,签字离婚的时候,他又变卦了。他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人,你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原谅我一次。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找了新的女人。那个旧情人就跟踪我,骂我。还闹到我们单位,说我拆散了他们。
        我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家,独自生活。在街上,怕碰到熟人,怕人家问我离婚的事情。从孤单到绝望,连续几天的阴天,心情沮丧之极。那天黄昏,心里漆黑一片。一时冲动,打开窗户。望着窗户下面的绿色植被,密密实实的桃叶珊瑚,高大的合欢树,树叶在风中舞蹈,合欢花温柔的胴体那么轻盈。大地美好,我向往美好,如果我的身子往前,低头,纵身跳下去,跳到楼下的美好世界,楼下碧绿的柔软会承接住我的痛苦。仿佛有一双手,一个怀抱在召唤我,我纵身飞了下去。
        搁置奇怪地望着她,后来呢?后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出院。回到家后,像是做了一场噩梦,总是失眠,长期的失眠折磨人。我跟我妈说,要看看心理医生。是我妈送我来的。没有想到,进来容易,出去难。搁置在身上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巾,轻轻试去女人眼角的泪水,做女人,真是不容易。
        女人问她,你是怎么进来的呢?搁置不语。女人继续追问。她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搁置也该讲一下自己的经历。不然,就是不相信自己。目前,她是这里看上去唯一比较正常的女人。两个女人想要进一步交往下去,一个女人不能对另一个女人保持沉默。  
        
        早晨,陈显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地从自己的卧室里出来,往洗手间走。她睡眼迷离地对搁置说,妈妈,你是坏人。平时,陈显动辄调侃母亲一下,她在家总是以此为乐趣。搁置故作惊讶地看着她。心里猜测,她想表达什么?她站在她面前,一脸期待的问号。我梦见你杀了我弟弟。陈显是严肃的,没有玩笑的意思。
             搁置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独生子女,你哪来弟弟?别胡思乱想的,快去刷牙洗脸。不然,上学要迟到。搁置说着,去厨房给她下馄饨。这种馄饨是海鲜包的,手工现剁的绞肉里有完整的扇贝,海虾仁。馄饨下好,捞进事先炖好的鸡汤,洒上芫荽和白胡椒粉。搁置对自己的早餐是马虎的,冰箱里逮到什么吃什么,半块面包,一只馒头,过期的饼干。对女儿的三餐,却异常的讲究。每天,陈显的早餐都不一样。高三的学生,学习辛苦,当妈的心疼,只能在孩子的食物上下功夫来缓疼。
        院子里的月季已经发芽,春天,从月季的芽孢里冒出来,像一阵忽明忽暗的风。这些冬天过来的月季,经过上年的疯长,已经串到一人高,要狠狠地打枝,才能开出硕大的花朵。
        钟点工回老家过清明节。少了帮手,搁置有些忙乱。她在女儿吃早餐的间隙,一个人去院子里修剪月季的枝条。剪刀很大,要两只手拉开刀口,对准枝条,用力剪去。女人的小手难于驾驭这样的大剪刀,搁置不是干这种活的人。有些粗壮的老枝,搁置剪不动,很小心的样子,手背给月季枝干的老刺,划破几条口子,深深浅浅的,钻心的痛。后悔家里没有准备厚实的帆布手套。
        她丢下剪刀,把剪下的枝条整理到一起,运到院子外的垃圾桶。回到院子,准备去收剪刀。却看见陈显出来了,她的手里拿着剪刀,手指头被剪得皮肉翻开,骨节露了出来,血正从她的手指上往下流。
        搁置惊恐,反应过来,冲过去,抢她手里的剪刀。母女两个人的尖叫,惊动了陈显的父亲。陈霈林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把推开搁置,夺过剪刀。他对着妻子咆哮,你疯了,把她手指剪成这样。搁置说,不是我剪的。不是你剪的,是谁剪的?!他一脚把她踹倒,抱起陈显,径直去了医院。
        陈显手指上的血管伤得厉害,皮肉模糊。好在她力气不够,尚未剪断骨头。这样的伤势,显然,不能如期参加两个月后的高考。父亲心疼她,去学校办理了休学一年的手续。这是她内心隐约期待的,没有孩子愿意参加高考,虽然,高考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但是,陈显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要弄清楚,母亲是怎样杀死弟弟的。
        
        这是搁置来这里的唯一原因。她不能告诉她。她需要在这里建立一些关系。尽快地适应这里的生活。就像机器需要润滑油才能运转。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如果说出真相,就表明她的女儿是个失常的孩子。她的一生才刚刚开始,不能从一个母亲的嘴里,毁了她的一生。那么,母女两个总有一个是不正常的人。搁置想到女人先前的疑问,保持沉默,便得罪了她。她还不擅长虚构自己是精神病人,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有些恍惚,头晕,不小心用剪刀剪伤了女儿的手。
        女人听完,觉得搁置确实有病,不然,怎么会用剪刀剪伤孩子的手?她试探着问,为什么要剪她的手?搁置想了想,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那把剪刀和十多年前的一个孩子的命运有关。她想了想,为什么呢?叹了口气说,这里的味道真是难闻。抬头看看走动着的坐在长条金属凳子上的人。她们的衣服一定很久没有洗过了,还穿着冬天的棉袄。现在,已经是初春了,棉袄的领子和袖口,多数是耷拉着,透着油亮的暗淡的黑色。
        搁置的目光开始游离,答非所问。这种状态显得神经有病。女人同情地看着她,心想,她原来是武疯子,要小心她哪天发病,幸亏这里找不到剪刀。 
        窗外,一片早春的阳光,照耀着翻耕的土块,四处是工地和建设中的寺庙、养老院。这里,山的另一面,有觉寺山墓地,灵塔,是人生的一个终点。
        牛主任进来,检查活动室,了解一下病人的情况。一个活泼的老人,穿着绿色棉袄,过来跟她打招呼,牛主任好,你来了。牛主任说,你好,会越剧吗?来一段怎么样?她说,会啊。来什么?低头想了一下,来段《九斤姑娘》。老人高兴的把手里的塑料茶杯放在地上,准备唱段。牛主任提醒她,放到桌子上。她快速小跑去,拿起地上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又跑回来,站定,酝酿一下情绪,进入角色,投入地表演起来。俨然,这是她的舞台。唱完,像演员一样给观众鞠躬。搁置也像观众一样,给她鼓掌。老人转身去倒水,粉红色的塑料杯子装了半杯水,笑嘻嘻地递给牛主任,长官,请喝水。她的欢乐和开朗,富有感染力。这是剔除了人间烦恼的纯粹的欢欣。
        搁置往里走,想找个空位子坐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冲过来,故意碰了一下她的膀子,似乎想引起这个新来的病人对她的注意。搁置退到牛主任身边,紧挨着她,怕被她袭击。牛主任看出来,安慰她说,不会的,她们不会伤人的,她们已经没有能力伤人。会伤人的那个,在那里。牛主任指指屋子中央,那个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女人。
        果然,搁置看到屋子中央,一把宽大的木质矮椅子,中年女人被纱布带子,系了活结,固定在上面。她的模样儿周正,皮肤白皙,看得出来,曾经的端庄和秀气。只是散乱的黑发之间夹杂着丝丝白发,那么刺眼凌乱,显示出她超常的生活轨迹。搁置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这目光叫人怀疑,怀疑她知道你的过去,未来,她知道世间一切被时间覆盖了的隐秘事件。牛主任跟别人打过招呼,过来问她,你被捆着还舒服啊?她说,不舒服。你家儿子还来看过你了?看过了,我要回家。牛主任点点头,好,等你儿子来接你回家。
        那些坐在桌子两边,没有站起来活动的人,挨在一起,打盹,萎靡不振的样子,似乎永远都懒得再与人类对话。她们耷拉着脑袋、眼皮、手指、面部神经,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失去兴趣。多数人的头发散乱,黑白夹杂,俨然是梳过头的,却是梳成各种异于我们认知的样子,歪七倒八,矗立在头顶上,可以看出,梳子的齿痕。抑或,到了发型师手里,就有那么几妆,是未来最潮的发型,这是她们神秘的精神世界的一次有型展示。不能否认,这样的展示,蕴含了超前的流行与审美,流露出一种极致的颓败。
        她是新来的,长得和牛主任有一点像。两个女人在轻轻议论搁置。搁置听见了,是在说她。一个人,不论走到哪里,总会被人议论。这里,也不能例外。
        活动室里,人体不洁和药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刚来的搁置有些受不了,熏得她想吐。早上吃的药,胃里犯恶心。她跑去厕所吐,厕所的尿骚味道要比活动室的味道熟悉一些,却是异常的刺鼻,她没有吐出来。在心里告诫自己,忍受是唯一的出路,如果受不了,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习惯这里的味道,适者生存。
        这里的墙壁和天花是白色。门是咖啡色。桌子凳子是金属灰。电视机是黑色。搁置观察得很仔细,像蚂蚁一样,慢慢移动过墙壁,天花,门窗。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寻找有可能出现的第五种颜色,但是,没有。颜色的单调,无所事事,使得一天的时间漫长起来。难道,这就是慢生活?不是。一定不是。在这个一百多平米的空间里,每一天都是重复的,像复写纸印出来一样。
        搁置怀念起家里的生活。她闭上眼睛,想起家里的样子,客厅的摆设。她才感到,人的生活本来是可以很简单的。客厅里的大多数物件,都是多余的。恰恰是这些多余的摆设,给我们平庸的生活带来了美感和丰富。情感经过美的梳理而愉悦。如果不是那个早上发生的事情,如果生活能跳过那一页,也许,还会是原来的样子,日复一日地继续下去。
        平时,她会抱怨生活单调,如果,这种单调是自由的,自己所选择的,现在想来,也是美好的。人的一生,有多少是属于自己可以主宰的日子呢?谁知道上天要突然在某一个早晨,给我们庸常的生活里注入一些奇思异想的念头,而这样的念头,它一直就潜伏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它突然醒来,突然让那个无辜的少女梦见母亲杀死了可怜的弟弟。没有色彩的弟弟,像电影胶片一样走动,跟在她后面喊她姐姐。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无助,真切,他一定来过这个世界。他的出现,一开始就注定是没有出路的。母亲用锋利的手术刀,剪断了他的脖子,把他隔离在了世界之外。
        
        护工去了洗衣房。搁置看见,尾随进去,她想看看洗衣房能否让她进去。护工说,你来干什么?
        我来帮你洗床单,我会洗。
        护工看她认真的样子,想试试她。要洗几桶才能洗完,洗完一桶,晒一桶,天气好,要全部洗好晒干。
        搁置听见了“晒”这个字,心跳起来。现在,这个字包含了多么丰富的意义。毋庸置疑,等这一桶冬季换下来的被套洗好,就要晒出去。她已经久违了太阳,自由的天空。她说,我会洗,你忙别的去。护工站在一边,看她操作洗衣机,很熟练的样子,放心走了。
        第一桶被套洗好后,搁置去找护工,到外面晒被套。护工带着她,穿过监控室,顺利地从隔壁的小铁门走了出去。搁置走在空旷的草地上,她闻到了青草的芬芳,泥土的气息。太阳照耀着她,风抚摸着她的鼻尖,空气是流动的,清新的有股甜蜜的味道。她大口呼吸着这样的新鲜空气,眼泪一下子冒上来。她忍住了。仔细地把每一床被套在绳子上拉直了,用夹子夹好,全部晒好后。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忽然心生一念,可否就此跑掉?  
        思前虑后,搁置觉得跑掉后的三种可能:一是再次被送进来;二是远走他乡;三是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证明的结果是把女儿推到了精神病院。这三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在这里听到一些病人的情况。她觉得病人是可怜的。她们所作所为,多数不是内心黑暗,心生邪恶。而是他们看到了我们常人看不到的。听到了我们常人听不到的。他们的行为,超越了我们常规所接受的理解,甚至是侵犯了他人的生命权。
        一个人的精神是否逾越一个时代多数人所能容忍的行为底线。这是一个少数服从多数的世界。即便是这样,搁置也不属于少数的那一类。搁置想,这是一个强权世界,精神上是否有病,谁来给他们界定?人类精神是自由和多元的,精神的理想阐释,是一种灵魂自由想象的状态。人类精神走向何处,是他自身的选择。精神病的界定,带有一种多数人的精神排斥少数人的精神自由的专制色彩。
        以她对陈显的了解,她是一个不会无中生有的孩子,她一定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物像,感知到了我们无法感知的事件。她多了一种我们常人无法知晓的能力,是她的过错吗?她没有错。
        那个意外怀孕的孩子,如果不流掉,现在也该十六岁了。他的模样,也许就是陈显梦里见到的样子。她进入手术室的时候,给手术医生和一边的护士送了街上流行的小贩兜售的白兰花。她喜欢那个身材高挑的妇科主任,主任威仪中流露出的端庄,温和,有种不一样的信任与亲切。主任手术的时候,跟她聊天,问她早餐吃的什么,这个月奖金拿了多少缓解她的紧张。她除了肉体的疼痛以外,她在精神上一点苦恼也没有。她觉得,这样做是天经地义的。她归顺所有来自意识形态的教化,她所处的那个时代,每一个职业妇女都这样。
        搁置回首自己的过去。从小就是乖乖孩子。她在家是老大。努力做家务,讨好母亲,帮母亲带大了几个弟弟。在学校,她认真学习,每学期都是三好学生。工作后,敬职敬业,年年被评为先进分子。这样服从与乖巧的人,竟然扼杀了一条生命。她感到不安,反思自己,是的,人在犯错的时候,一定不知道这是错误的。
        搁置被关在这里失去自由。每天吃那些令人呕吐的药物。吃的手发软,浑身无力。是为过失而赎罪吗?她忽然觉得,该给那个死去的孩子做十六件衣服,焚烧,祭奠一下他的亡灵。
        作为母亲,她要不遗余力地保护好陈显。她渴望有机会告诉女儿真相,请求她原谅自己年轻时的幼稚,甚至麻木。那个无辜剥离母亲身体的孩子,丢弃在手术台下的便盆里。她甚至都没有试图去看一眼。一切,都显得天经地义。她年轻的身体,被刀子刮过的疼痛麻痹着。
        搁置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她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罪恶感。她想,算是对自己的惩罚,一种赎罪,她回到活动室。就像从布满阳光的白昼,一下子坠入无底的黑暗。
        几天以后,护工在走廊拖地。搁置耐不住了,她说,我来拖,你忙别的去。护工看看她,大概认出来,就是前几天帮忙洗被子的那个女人。护工把拖把交给了她。搁置拖完走廊。拖到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听到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对牛主任说,男病区来了一个新病人。他杀死妻子后,杀死儿子。把儿子砍碎了放在锅里煮。上个月报纸报导过这条新闻。他个头不高,有幻视,看见他的妻儿追杀他。外地一家医院精神科的一个老年病人,双眼被挖掉,医院解释是他自己抠掉的。
        “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为我们提供了创生和维持虫洞的可能性,那是连接时空中不同区域的细管。如是,我们也许可以利用它们来进行星系之间快速旅行或在时间中旅行到过去。我们从未邂逅到来自未来的人(也许我们曾经有过?)。”(见霍金《时间简史》2012年1月第一版)
        牛主任去了楼上的男病区。活动室中间,有一个牌局,打得酣畅,观者不少,围坐在一边。仿佛是闹市中的一个角落,一个茶馆的一场牌局。不少人在走廊里吞云吐雾,如日常生活般自如的样子,穿着也比女病区显得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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