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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手

发布: 2014-4-03 19:39 | 作者: 修白



        牛主任和他们打招呼。她认识他们,了解他们,他们也和她熟络。这里的墙上,有一些选举出来的活动名单,是一些积极参加活动的病人。牛主任喊了名单上“官衔”最大的那个男人,男人应声和她招呼。她夸他表现不错。他说,是他们选出来的,为了服务于大家。男人的神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他就是那个杀死妻子和儿子的病人。在急诊科治疗了一段时间以后,病情稳定下来,送到这里观察治疗。他是活跃的,愿意配合医生治疗的。
        中午,活动室的尽头是食堂。开饭时间到了,病人三三两两挤过去打饭。一个师傅忙不过来,搁置走进去,帮师傅递递拿拿,把饭菜送到那些行动迟缓的老年病人手里。有些老年病人,痴呆症的,牙齿掉了不少,猪大排的肉咬不动,就吞下去,噎在气管,窒息。搁置看见,跑去医生办公室。大喊,出事情了,快来人。老人被拖出去抢救。以后遇到吃肉,吃排骨的时候,搁置会小心地给这些老年病人撕碎了,盛小块的。
        她忙进忙出,仿佛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这样的感觉,给了她一点安慰。至少证明她是有用的,不是在这里吃喝等死的。她想证明给医生看,她是多么的正常。当然,由于她的正常表现。现在,牛主任已经给她减少药物。她吃的氯丙嗪,减少到每日125毫克,是进来时候的四分之一。
        多数病人要在这里了此残生,她们无法回到社会,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中。而搁置一定要离开这里,她要回家。她惦记着家里的女儿。院子里的花草,没有人打理,一定是乱草丛生。陈显一向吃不惯钟点工做的饭菜,她一定瘦了。她的手指伤的怎样?能否恢复?恢复到什么程度?她的精神状态好吗?快要高考了,求上天保佑她,考好。身体好,更重要。
        门外来了一个穿红风衣的女孩。她个子高挑活泼,看见牛主任进来查房,热情挥手,大声招呼。哈,主任,我很羡慕你在这里上班。那是搁置听到过的世界上最真诚的赞美,没有一点做作。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别的医院来交流的医生。她今年十八岁,在家里到处撕被子床单,摔东西,打人。被母亲送来,很活跃地在走廊里挽着一个小姑娘的胳膊,俨然一对小姐妹。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走过去,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不时观察一下拖地的搁置。护工出去晒尿湿的被子。其他人员的出现和消失。都使她好奇。她跟出跟进,依然对外界怀有不竭的好奇心。
        那天,天空晴朗,搁置出去晒衣服。她跟踪在后面,摸了一把自己修长的直发,直发的底边是烫过的,自然蜷曲着。像陈显一样,俏皮而羞涩地对搁置说,皮筋,皮筋没有了。搁置回头问她,皮筋怎么了?她说,断了,就等于没有了。搁置的心,倏然间,被烙铁烫了一下。
        出了铁门,大堂的茶几上,摆放了一些简单的包裹。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给父亲穿风衣,戴帽子。父亲比她高一头,她踮着脚,有些吃力的样子。但是,很认真。她来接父亲回家洗澡,过一二天,再送回来。父亲衣着整齐,这个善良的姑娘,搁置为她感动。搁置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心里为那些永远也走不出这座铁门的人伤感。
        搁置想念女儿。午睡的时候,她脑袋扒在长条桌子上,脑海里全是对陈显说的话,从这个话题,转移到那个话题。她想,陈显一定会问她在这里的生活。她就告诉她积极的,消极的一点也不流露。不要让她为自己的痛苦而内疚。想多了,她决定把对陈显说的话整理出来,要富有逻辑,简单,明了。不然,她听不进去。
        她要对她说的是她在这里的感受:少数人精神的自由向度,偏离多数人的轨道的时候,少数人的生命活动,受到了限制和“纠正”。
        几年,几十年生活如一日的单一。活动室和卧室的单一,像复写一样的永远重复一天。任何正常的人,这样久了都会绝望和疯掉。所以,一定不要轻易到这里来。
        她理解她所说过和做过的一切。这里的生活使她感到家里的生活是多么美好。感谢陈显这样的天使,愿意从天上飞到她的肚子里,选择她做母亲。她为陈显的智慧,善良,勤奋而骄傲。她们应该更加珍惜今后在一起的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也不会长久。会有一个命中注定的王子,把她从母亲身边接走,去做另一个天使的母亲。
        忽然,窗外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搁置的冥想。她本能地跳起来,跑到窗口。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渣土车碾压到了一个民工。民工匍匐在地面,他的脸紧贴着翻耕的土块,越加深沉地伏贴下去,似乎要达到地表的深处。搁置知道,他的生命已经燃到了终点,他不堪承重的肉体就要沉入大地,得到安息。
        这是一个人最终的出路。但是,对搁置来说,现在还早。她还没有和陈显了断缘分。她回到金属长条凳子那里坐下。坐在那个曾经的选美小姐身边。她还是没有出院。她的哥哥一家在外地生活。母亲在医院住院,肿瘤开刀。
        牛主任进来查巡。演《九斤姑娘》的老人,今天给牛主任表演的是《十八相送》。牛主任出去的时候。选美小姐跟了她出去。悄悄附在她耳边说,本周让我出院,一万八千元相送。
        搁置委托牛主任买好了布料。她想做十六件小男孩的衣服。这里有的是时间。她失去了和那个小生命相处的十六年时间,她要在细针慢线,精心缝制的过程中,慢慢找一些回来。但是,她忽然想,如果衣服裁剪得那么小,一定会引起怀疑,再次怀疑她的病情加重。那个流掉的孩子是现实中一切不安的根源,是她内心的隐痛。她要秘密地做那件事情,秘密,才显得神圣。况且,这里是没有剪刀和针线的。
        
        陈沛霖没有去精神病院看妻子。他似乎有了新的女人。已经来过家里,陈显见过。这样的事情,在以往,陈显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但是,现在,这样的事情在她看来,根本就不是回事情。
        她一直在寻找母亲杀死弟弟的真相。父亲反复和她解释,她根本就没有过弟弟。梦,不论多么真切,都不能当作真相。她不信。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翻药柜,找母亲过去的病历。病历上,她查到母亲怀孕的日期,预产期。显然,第一次怀孕的日期是她。
        查到母亲第二次怀孕的时间。第二次只有尿检验单子,呈阳性。那是母亲怀孕五周的时候。后来的病历是手术单子。单子上有医生的签字。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果然有人从母亲的子宫里铲除了弟弟。
        她在哪一家医院做的手术?这个对她很重要,她一定要找到那家医院的那个医生。她的弟弟被她们丢在了哪里?
        她怨恨自己。因为有了她,弟弟注定要消亡。她的内心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方式,霸道而罪恶。她感受到痛苦与惊惧的同时,怀疑自己存在的荒谬。她想,有一个弟弟陪伴在身边多么欢欣。弟弟与她同时存在,就不再孤单。谁是凶手?她转而迁怒母亲。
        没有关于弟弟继续存在的幻想,她迷失了,她的时间停止在这里。在那个神奇的夜里,弟弟真实的眼睛,成了时间的黑洞。
        (11401字)
        
        原刊发2014.2期《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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