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帅旦

发布: 2013-6-27 19:29 | 作者: 计文君



        1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温暖浑厚的豫东调包裹住了赵菊书疲惫的身体,她满意地朝小儿子周卫东点点头,周卫东靠在屋门,溺爱地笑对母亲,“进屋听吧,天儿还凉呢。”
        过了二月二,天儿再凉,也是春天了,还有这么好的太阳——赵菊书靠在藤椅上,看着头顶裸露的一小块儿天空,明黄色的阳光落下来,老藤椅的扶手灿灿地闪着光,她怜惜地用手抹着那光亮的地方,明天,太阳是照不进来了,剩的这一角被大瓦盖上,院子就没了——成了屋子。
        赵菊书从来没想过要把院子变成屋子。她的栀子、腊梅、迎春、葡萄、凌霄,石榴,还有那畦像闺女一样宝贝了多年的芍药,一并无处安置了。可是西关大街要拆迁 了。去年传言开始的时候,那畦芍药花开得正好,后来凌霄藤也结了累累的花苞,菊书笃定地等着凌霄开花。架上的葡萄弥散出成熟的甜蜜气息,菊书心里暗笑,那 些沉不住气的邻居,在石棉瓦覆盖的院子里度过了一个无比闷热的夏天。仲秋节,菊书还有自家的葡萄和石榴分送亲友,不过她心底已经开始犹豫了,晚上在院子里 摆供愿月儿的时候,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绿叶葳蕤的腊梅,还能看到腊梅开花吗?
        腊梅好像预感到了什么,绿叶未落的时候,那些浅褐色的花苞就暗暗地冒了出来,伪装得像枝上小小的凸起。头场雪立冬刚过就落了,没有丝毫的谦让羞怯,汪洋恣 肆地下成了一场大雪。腊梅的叶子一夜落尽了,虬曲的褐色枝干被雪半浸半衬的,成了墨色,风过,吹落积雪,一端墨色的枝干又添上了,菊书站在清晨的院子里, 感觉有个透明的人在她眼前描着一副她脑子里的花树作画,那些花正被点染出来,从雪白里透出的一星半点黄,黄得娇媚,明亮……香气却似与那花不相干——香气 不在花的附近,凑过去,花只木木地黄着,不应你,等你转身离开,抑或擦肩而过,那香遥遥地像声叹息似的传过来,人心跟着它一颤……
        还有残花挂在枝上,腊梅被连根起了出来,菊书早就找好了大蒲包,多带些老土移栽,花木的元气伤得轻些。跟着腊梅一起被大儿子拉走分送别人的还有芍药石榴和 栀子,菊书看着在车斗里晃动的花木枝叶,心疼得噙了泪:别的花还好,那芍药,娇气得很,这番折腾,只怕是难活了。她独自站在院门口发呆,知道后院里正在砍 葡萄和凌霄的老藤——不看也罢。
        老白媳妇端着个锃亮的小锅,隔着街喊:“周家嫂子,你到底也动事儿了!”
        赵菊书顶看不上老白媳妇成天蝎蝎螫螫的样子,朝她敷衍地笑笑,转身要走,老白媳妇招着手,躲闪着车,过来了。菊书只得站下等她。
        老白媳妇煞有介事地低声说:“石棉瓦盖的不算面积,知道吧?”
        菊书笑着说知道,心下嘀咕,你都知道的我会不知道?菊书备下的就是红色大瓦。她朝老白媳妇锅里看,见是从早市上买的粉浆,就说:“这浆颜色怪好……”
        老白媳妇“啊”了一声,并没跟着转移话题,反而欲说还休地看着菊书,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也是听说,他们要到街道上调查,今年新盖的都不算!”
        菊书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了,她轻描淡写地说:“街道上那几个人,又不是外国来的,跟哪家不是几辈子的老脸?”
        老白媳妇像被捏响的橡皮鸭子一样嘎嘎地笑起来,“到底是你赵菊书,经过见过,可不是这个理儿?!”
        打发走了老白媳妇,菊书心里那点儿被花草逗引出的伤感也就烟消云散了,蹬蹬地走回家去,指挥催促丈夫儿子和请来的几个帮工。好在兵精将勇,一上午清干净了花草,和泥拌灰,平整地面,日影移上西墙,大半个院子已然成了屋子。
        拉来的旧檩条不够使,大儿子要再往熟人的工地跑一趟,菊书也就让帮工走了。等大儿子回来,周家父子三人,搭个黄昏,也就把这一角给盖上了。书菊吁了口气,拉着藤椅坐下,才感觉四肢酸沉,她嘱咐小儿子放张戏碟给她听。小儿子倒是会挑,给她放了《穆桂英挂帅》。
        “……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啊)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菊书身子懈着,闭眼随意跟着哼唱,她没学过,天生的本事,连那脆生生挑起的娇俏尾音,也能学得酷肖——封侯拜帅也罢,五十三岁也罢,旦行演的毕竟是女人, 金戈铁马,同样脂浓粉香。接下去一大段二八连扳抛珠滚玉地淌下去,絮絮叨叨欲嗔还喜地说儿女,更是天下母亲的口吻。戏词本是烂熟的,她却忽然噎住了,不能 跟着唱了,潮水样的万般感慨,汹涌地漫进了她的意识。
        2
        赵菊书这年正好五十三岁,她生于民国三十一年,也就是公元1942年,那一年,中原年馑,赤地千里,她幸运地托生在了温饱无虞的银匠赵寅成家。菊书七岁那 年,父亲在买下这处院子当天病倒了,半年后过世。父亲去世后没过几年,开始有外人搬进了她家的院子,母亲胆小又糊涂,只会背着人哭,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腾房 子,读高小的菊书要跟人论理,吓得母亲捆了她央告半夜,才算安生了。
        那之后,寡母带着菊书姐弟,搬到临街的铺面二楼过活。
        楼下是个茶馆,茶馆是街道办的,喝茶的倒不多,主要的业务是卖开水,后来开始吃食堂了,很多人家索性连火也不开了,让孩子拿上一分钱丢进门口的木头匣子 里,烧水的老黄头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吃跃进糕吃得腰都塌了,听见分钱落进匣子,就把开水连同他嘟嘟囔囔的抱怨一起灌进暖瓶。
        菊书一家与老黄头儿的炉火热水和抱怨,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质楼板。天冷时倒好过,天热就难熬了,端午未到,二楼就成了蒸笼。一年两年,菊书被蒸成了珠圆玉 润的大姑娘——轻微的浮肿让白皙的菊书着实配得上珠圆玉润四个字。18岁那年,背着母亲,菊书去找街道的人理论。后面的院子是被国家没收了,门面房却是街 道跟她母亲租来开茶馆的,如今她兄弟大了,跟她们娘儿俩一个屋没法住,楼下的房子他们不租了。
        这是赵菊书第一次为房子拼杀。
        “赵菊书撵茶馆”成了轰动整条街的新闻。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街道说,他们这个“租”和一般人赁房居住的“租”可不一样,这个“租”是社会主义改造的一种形 式。赵菊书说,你们这是要久占为业呀!街道上的人说,菊书你是个年轻人,虽然生在旧中国,可好歹也长在红旗下,怎么满脑子封建思想?菊书冷笑着说,我才不 封建呢?!
        菊书自己夹了铺盖,到楼下去睡了。老黄头儿第二天一早,吓得连滚带爬地揭了门板跑到了街上,结结巴巴地说一睁眼,看见个赤肚露胯的大闺女。看热闹的人挤到 了门口,菊书从地铺上坐起来,大吼了声“滚”,就又躺下了。深蓝格子的粗布单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什么也没露,只是到了下午,一街两巷却在津津有味地谈 论她雪白的大腿。
        母亲是管不住她了,菊书泼命地闹,街道开会批判她,她当场撒泼打滚哭个昏天黑地。街道把坚持斗争的任务落实给了老黄头儿,可老黄头儿的革命性毫不坚定,他 苦恼地看着菊书近在咫尺的地铺。也许老黄头儿被菊书提醒了,开始思考自己存在重大缺失的人生,也许跟菊书毫无关系,反正他在某个早上,突然消失了。菊书后 来听说,老黄头儿抛下一切回农村老家去了。当时正在动员农村来的职工回乡,街道就把老黄头儿当成典型报了上去。
        茶馆也就此歇业了。街道上正经大事还忙不过来呢,也就没人理睬菊书了,菊书莫名其妙地旗开得胜。胜利的代价是惨痛的,菊书落了个“剌货”的名声。在钧州土 语里,“剌”音同“辣”,发阳平声,有刺的东西扎手,说“剌手”,搀了麸糠的馍粗粝难咽,说“剌喉咙”,用在女人身上,意思就暧昧了,既指泼辣难惹,也指 性感风骚。再加上,父亲留下的房子有人没收,可他留下的小业主的成分却没人收去,于是,菊书的工作、婚姻两件大事,竟都无从着落了。
        外人的言三语四,到底进了菊书的耳朵,她回家栽在床上蒙着被子哭了一夜。母亲这时倒不哭了,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从仓库里把草绳扎着的粗瓷碗一摞一摞搬出来,放在店门口,掸去灰尘,顺手把毛巾搭在肩头,就去办公室找主任了。
        也许主任那天心情不错,也许平时罕言寡语的菊书妈妈竟说出了一排道理来震撼了他,总之,他同意初中毕业、又会打算盘的菊书来顶替不识字的母亲上班了,母亲 又成了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菊书在土产公司一直干到退休。属于供销社系统的土产公司,这几年闹完承包闹改制,职工工资都发不下来,退休工人更没人管了。去 商业局上访要工资,大家又把菊书推为了统帅。
        上次接待他们的领导,说这个月给答复,等忙完自己家的房子,就召集老伙计们去催催。菊书也认定自己有胆有识,敢作敢为,是个帅才,只有丈夫周庚甫说,赵菊书啊,这辈子都是听了他的主意,又拿他的主意来领导他。
        菊书承认周庚甫比自己有智谋,但再有智谋他也不过是军师,元帅还是她。赵菊书领导周庚甫,算上谈对象的那一年,整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菊书担着“剌货”的名声,有意无意地愈发刚强自己的性子,嚷嚷着说话,动不动就摔摔打打,她的闲事,愿意管的人不多。她还不肯撇下孀母弱弟出嫁,这无异于要求对方“倒插门”,家境、成分、性子,没一样好的,菊书纵然生得雪肤花貌,到底还是耽搁下来了。
        周庚甫那个成分坏透的封建官僚家庭远在武汉,他一个人住在运输公司的宿舍里,正娶倒插对他来说无所谓。他虽说小学都未读完就去学修车了,却是个秀才,写得 一笔好字,不知道从哪儿念了些弯弯绕在肚子里,说出话来新鲜有趣,更要命的是他能看穿菊书虚张声势的泼辣,不跟她争强斗狠,一味地柔顺,做小伏低,深情款 款,菊书反倒被他撮哄得服服帖帖,没见两面就淌眼抹泪地把心里的苦都掏给他。
        当年一无所有的周庚甫分担了菊书的委屈辛酸,于是,多年后,菊书给他了一个两儿两女、九间屋子的家。
        菊书志得意满地笑谈丈夫当年的一无所有,周庚甫知道,菊书是在变相表达她的幸福和满足。可惜这种深刻而准确的理解力,在周庚甫提前退休后随之退化,他竟开始激烈反驳菊书:什么叫你给我一个家?这家是我们共同打下来的!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