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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旦

发布: 2013-6-27 19:29 | 作者: 计文君



        3
        藤椅上的菊书,想起丈夫暴着青筋跟她争功,不觉心里一躁,可身子又懒得动,只是恨恨地用力拍打了几下扶手。谁都不能跟她来争,她豁出自己拼打来的家——丈夫,母亲,兄弟,儿女,甚至侄子侄女,都可以享用她的胜利果实,只是不能跟她争功!
        婚后菊书跟丈夫一直住在西关大街铺面房的楼上,好不容易从供销社分到一套新公房,她让弟弟一家带着母亲去住了。老房楼上楼下又变得拥挤不堪,她那两双儿女噌噌地长,再也摁不到一张大床上了。
        小女儿周爱冬上小学那年的冬天,周庚甫和赵菊书在灯下为落实自己家的房产政策准备材料。周庚甫写材料自然没有问题,写完了他看着赵菊书,那目光在无声地发问:平白地要回自己的房子,这可能吗?
        赵菊书一把抓起他写的那摞纸,塞进抽屉,上床睡觉。她不跟丈夫讨论,甚至都不看丈夫的目光,看了会心慌,看了会害怕——菊书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她的泼悍就像荒野中走夜路人的叫喊,不过是给自己壮胆而已。
        街道,办事处,房管局,法院——从市中院到省高院,铜墙铁壁,千坑万陷,也是一座天门阵!赵菊书人生最激烈也最辉煌的一幕就此拉开。
        三十七岁的赵菊书,自然不再轻易撒泼打滚了,她敲开各处办公室的门,耐心地记下里面那些人措辞费解含义模糊地话——他们的话就是具体的现实的政策,对于政 策要好好领会,菊书也没白受这么些年的政治教育,记下后回家和周庚甫深入探讨,寻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解释角度。当然,要让“他们”同意这个角度,还需要一些 沟通。于是菊书带着些难得一见的东西,诸如香蕉菠萝哈密瓜上好的大枣木耳黄花菜等等,去跟他们沟通了。物质匮乏时代严格的配给制度下,在供销社系统工作的 菊书拿出来的礼物,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最终的结果还算理想,父亲买下的那处院子后面共七间房屋,四间无偿返还,剩下的三间,现在的租户不买,菊书可以购买。他们这样处理自然有他们的根据,菊书权力拼凑够了二百八十块钱,拿到了一纸拥有房产的凭证。只是要把这张纸变成可以住的房子,还要颇费些周折。
        七间房里住了六户人家,除了两家听说自己住的公房变成了私房,觉得不可靠,当即就打算搬家了,剩下的四户都不肯搬,当过街道干部的老司婆甚至警告菊书别得意,这事儿不定怎么样呢?
        去法院是周庚甫的主意,菊书开始也听了,后来发现打官司是个陷进去就拔不出腿的泥坑,没完没了地调解,没人跟给个痛快话。周庚甫倒像是上了瘾,写的诉状被受理案子的法官夸奖了两句,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谁知道那人反而判得更不好,他们连撵人的权力都没有了。
        周庚甫拉菊书去了省城,花不菲的票价请高院一个年轻女子和她对象去看“走穴”来的明星演节目,结果是案子发回市中院重审。又有两家不耐烦折腾,搬走了,剩下的殷老师家是没地方搬,老司婆还是死硬,菊书也就来硬的了。
        菊书要翻盖房子,那房子算来七八十年了,再不翻盖,就住不得人了。菊书请了乡下做泥瓦匠的远亲带着帮工来施工,又嘱咐两个女儿放学去姥姥家,自己和丈夫都请好了假,大儿子摩拳擦掌——开工就是场硬仗!
        果然,一抓勾筑到墙上,老司婆就跳出来骂人了。她住的房跟隔壁伙用山墙,菊书这边一扒,她家就只剩三面墙了。司家儿子媳妇接到信儿也赶了过来,冲突很快升 级,骂对骂打对打,菊书勇猛不减当年,看热闹的挤得半条街水泄不通,反倒是周庚甫臊得躲到后街去了。大儿子周文革性子暴,不是菊书拦得紧,手里的砖头就奔 司家儿子脑袋过去了。菊书又气又笑——比划比划就行了,不能来真的!大女儿周爱红读高一,中午放学听说了赶来给母亲助阵,菊书嘱咐小儿子把姐姐摁到屋里不 准出来——菊书“剌”,可不舍得让女儿大庭广众之下跟着“剌”!
        赵菊书马踏天门,大获全胜。老司婆骂骂咧咧搬到儿子家去了,殷老师的爱人跟菊书说了软话,菊书就让殷老师一家挪到临街的二楼上去了。
        工程顺利进行,上梁那天放鞭炮,中午给师傅上酒,赵菊书正张罗时忽觉天旋地转,被送进了医院。菊书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压,知道了也没大惊小怪。
        老房子翻盖成了两层红砖小楼,楼下客厅墙上,周庚甫当时赶时髦,装了面巨大的镜子,后来他动不动就指着镜子里的菊书说:“你看看自己,都成皮球了!”
        菊书不看镜子,她生完一个孩子胖一圈,几年来为房子奔波,肚子反而更加滚圆起来,冬冬纤细的胳膊都搂不住妈妈的腰了,她抓了小女儿的手摩挲自己的胖肚子, 笑说里面还有一个小弟弟。菊书不在乎腰身,对周庚甫挑剔她的歪话更是鄙夷不屑,她又不去选钧州小姐,再说,大儿子文革说话就把媳妇都给她领回家了,眼看要 当奶奶的人,还臭美什么?
        一个人的时候,菊书反倒会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知道自己本是好看的,那眉眼脸庞,依旧能辨出曾经好看的轮廓,只是菊书的好看,连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好好看,就过去了。
        菊书的好看折变成了她的房子和儿女,菊书还是幸福满足的。幸福满足的菊书喜欢上了养花,石榴树是几十年的老树,腊梅凌霄葡萄芍药,都是新房盖好后,菊书栽的。她精心侍弄自己的花草,花叶掩映下看自家红楼,越看越爱。
        她没想到,儿子给她领回来的那个差点儿选上钧州小姐的准儿媳妇,一句话,就毁了菊书的功成名就志得意满。
        4
        墙头有棵没被铲掉的瓦松,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肉质肥厚的叶子饱满挺拔,不知道是不是夕阳的缘故,那苍色的叶片竟露出抹紫红。
        戏里的穆桂英依旧壮怀激烈,诉说着祖辈的丰功伟绩,梆子声忽的远了,模糊了,菊书热腾腾的心事也冷下来,没来由的悲凉跟那瓦松一起在晚风里摇。
        文革领回来的女朋友叫萧露桐,高中时两个人就好上了,儿子技校毕业进了运输队,露桐师范毕业去了报社,俩人还一直好,文革就把露桐给妈领回来看了。
        菊书一眼就喜欢上了露桐,模样好倒在其次,难得她稳重大方,对人礼貌,话不多,却会笑,看文革的眼神又专注又柔顺。菊书本就很为一米八六的大儿子自豪,如今借了露桐的眼光看去,儿子越发俊朗不凡了。
        周庚甫夸露桐的名字好,又问可是出自《世说新语》,“清露晨流,梧桐初引”。露桐笑着点头,赞叹周伯伯好学问。
        周庚甫被夸得心花怒放,大笑着说你父母也好学问。
        文革说,人家当然好学问,露桐的父亲是钧州市文联主席,还是一位作家。周庚甫瞪儿子了一眼,哦了声,随即跟露桐大谈起了文学。
        菊书本就不喜欢周庚甫卖弄的腔调,又担心他麒麟皮盖不住马脚,闹出笑话,插嘴拦他:“我这初中生还没吭声呢,你这小学没毕业的就少说两句吧。”
        周庚甫气青了脸,露桐抿嘴一笑,说学问不等于学历,周庚甫这才转怒为喜。菊书把这个准儿媳妇爱进了心坎里,好好招待了人家姑娘一番,等文革和露桐出去了,就拉着周庚甫上去,站在文革门口,商量如何铺地板砖,如何添置家具。
        爱冬嗤笑着站到了门口,“您二老省省吧,那个萧露桐说了,人家才不往咱这贫民窟里钻呢!周围都是小市民,日子没法过——就刚才,跟这屋,对我哥说。”
        菊书登时气噎了,“她是大市民,她——”
        周庚甫连连摆手,“没文化,没文化——贫民窟?她懂什么?去看看钧州县志,这西关大街当年都是什么人住的?让她回去问问她爹!”
        西关大街住的是什么人?
        住在西关大街上,是菊书父亲赵寅成一辈子的梦想。赵家的房子,本属于钧州城赫赫有名的端木家。端木家的宅子占了半条街,赵寅成买下的不过是个小院,属于端木家最不成器的七爷。写文书拿房契的那天,赵寅成在宴宾楼摆了酒,那是他人生的大日子,他带上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菊书被母亲着意打扮了一番,老油绿的纺绸棉裤上是枣红大袄,挂着沉甸甸的银锁,自然是父亲的手艺。赵寅成的好手艺不只在钧州有名,开封城都有特意跑来打首 饰的。菊书的锁自然不是平常银锁如意元宝的样式,下端是朵盛开的牡丹花,上面是飞舞的凤凰,凤头优美而高傲地抬起,头翎都刻得纤毛可见。
        菊书的小脑袋也昂得跟那凤头一般,她似乎能察觉父亲胸口奔涌的热烈高亢的情绪,菊书胸口也像被鼓槌一下一下敲着,胀胀的却充满愉悦快感的微痛,然而她却压 得住那激动,走上宴宾楼的楼梯时,脚步放得格外郑重,弟弟平素就乖,出来更是胆小,可菊书还是紧紧拉着弟弟,生怕他挣开去闯祸似的。
        楼上雅间,七爷和作中人保人的两位伯伯先到了。有一位来过家里,菊书记得姓刘,刘伯朝菊书笑,菊书也羞涩地回应了一笑,低了头。大人们寒暄,落座,菊书的 胸口那股劲儿还在膨胀,弄得她头晕乎乎的,几乎听不见人家说了什么,听了也未必懂,菊书只是知道,今天过后,西关大街那片灰蓬蓬的青砖院落里,有一个就属 于他们家了。母亲说,菊书进了那院门,就成了大家小姐,回头让爹给你买了丫鬟,就像戏台上那些小姐一样。菊书抿嘴笑了,她要是有个丫鬟,绝不给她起名叫春 香,春红,梅香——那叫什么好呢?
        桌上的气氛忽然有些不对,弟弟的小手指头勾着她的手心,菊书回过神来,愕然发现父亲的脸色铁青。刘伯在低声劝七爷,另外一个人则跟父亲在耳语,父亲的脸色更加不好了。这时候,又有请的客人来了,推门就笑着作揖,“恭喜赵掌柜,恭喜赵掌柜!”
        父亲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招呼人落座,七爷不停地拿起手帕捂着口鼻,用力吸几下鼻子,放下,很快又拿起来,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瘦脸上,那双眼睛格外地大,暗沉沉的黑眼珠,眼白却有层古怪的淡蓝色。
        紧张尴尬的气氛,似乎得到了缓解,只是父亲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笔墨纸砚端上来,刘伯看看七爷和父亲,两个人都对他点了头,他落笔成文,诸人签字画押。酒 菜端上来,虽然大家都在恭喜父亲,菊书和弟弟也得到了很多夸奖,她心里却惴惴的,连宴宾楼最好吃的铁狮子头,都没吃足十分的滋味。
        菊书的不安是有道理的,父亲到底没有坚持到酒宴结束,扫尾的鸡蛋汤上桌了,父亲突然从椅子上滑到桌子下面去了。
        菊书守着躺在床上的父亲落泪时,听到屋门口刘伯对母亲说:“端木家老七,太阴!都坐上桌了,他不卖了,最后拿了一把,又涨一成——寅成兄弟也是心劲儿提得太大了,我劝过他,你说这兵荒马乱的,置什么院子?”
        母亲哽咽说:“他想到那儿了,谁有什么办法?”
        父亲想到,也做到了。从民国三十八年元月六号那天起,西关大街上有了属于赵寅成的宅子。父亲到底挣扎了些日子,翻过年出了正月,二月二那天,菊书一家搬进了这院子,父亲看见了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却没捱到端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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