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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之二)

发布: 2013-3-14 19:13 | 作者: 陈丹青



        他又被单独关押,再也出不去了
        十一月中(指2011年——编著注)到十二月中,记忆纷乱。穿梭于种种忙碌,在不同的地点和事务间,我猛然看见桐乡:在11号病房的记忆中,时间漫长而停滞。我不在的日子,孩子们日日夜夜环伺在侧。先生不再醒来,肾衰竭开始。十二月五日置入二楼重症病房后,生命靠输液维持。为免感染,探视时间缩短为每天午后半小时。众人不散,轮值的某一位就睡在长椅上,预备随时听取危急的报告。十二月六日,先生的心律和血压一度急骤下降,经短暂抢救,数据恢复了,之后,呼吸完全依靠机器。月初我在时,一位杭州的呼吸科资深大夫亲来会诊,结论几乎同样,但陈述更为严密周详。多久?我追问,心里仍是并不诚实的希望,希望先生竟能睡到春天,某日,恍然睁眼……“你要我回答这么困难的问题么?”大夫苦笑,抬眼巡看围拢他的人,开始援引拖延时间久暂不一的病例。
        是的。先生如今成为病例,汇入无数号码,不再是那个《即兴判断》与《巴珑》的作者,而是床头小视屏上被监测的一组数据。
        十二月十四日,结束上海的琐事,午后等车接我去桐乡。先生绘画的收藏者,近年客居上海的纽约人弗莱德·高登,赶来与我会面。入秋他去乌镇看望过先生。他恳求我,能不能将木心送回乌镇,死在家里。他自己便是雇了医护来家看守他的将死的母亲。我告诉他,中国因过多的医疗纠纷,立法规定任何医生不得在院外行使职务。他于是说起他如何送别自己的双亲。我听着,忽然剧烈地心酸。我不知道我与先生是什么关系,现在他快要死了,央我将他送回家里的,是一位美国的老人。
        小蒋到了。乌镇旅游公司的司机。几次去来由他接送,途中说起他一生顽健的祖父,七十九岁那年,白日还在田里做事,夜饭后郑重收起一副碗筷,提一把伞,居然说要回家,然后径出家门。儿女撵过去,使劲拖拽,进进出出三五次——“我爷爷力气好大呀,陈老师”,那年小蒋才十岁——弄到深宵,老人终于躺下,翌晨就死了。
        这是先生喜欢听到的故事。简直唐宋传奇。他也会说,那是托尔斯泰顶喜欢的乡下人的寓言……
        三点整,桐乡医院二楼,我迎面撞见重症病区门外群集探病的乡农,人声嘈杂。警卫严格把守,我被推搡着,如在托尔斯泰《复活》中描述探监的一幕。人丛中先后出现一张接一张熟悉的脸:王韦、小代、小杨、秋虹、黄帆、仲青、徐晓琦……眼睛热了,我像是见到一群难友。另几位陌生青年也挤过来,围拢我,纷乱中知道那是过去十余天赶来看护先生的读者:青岛人刘正伟、他的女友张润林,广西胡范贵,温州毛晓刚,湖北匡文兵……随即我们又被挤散。小杨,拨开人群推我挤入门内的甬道,忙乱戴上管理员分发的塑料帽子、鞋套、口罩、胸襟。一转弯,巨大的病室展开了,二三十架床躺满病患,我随小杨快步走向沿墙由帘子遮挡的封闭小隔间,先生在左手那间,盖着白被单,仰面昏迷。
        这是我第一次领教重症病室,满室器械,无能识别,有如陌生的刑具。环视种种光洁簇新的部件,我悚然起栗:不因为濒死的先生,而是那些器械的现代感。没有退路了。先生已入绝境。他的昏话一点没错:四十年前的囚禁记忆将他领来这里,他又被单独关押,再也出不去了。
        当值大夫,一位和善的中年人走来与我说话,清楚地重申:医生无权出外行医(当然,病患也就无权离开这里)。如果坚持将老人送回家,可以的,所有插管拔除后,最快,病患会在十分钟内死亡(何其雄辩的科技)。像是只为弗莱德的恳求,我斟酌词句,勉力申辩着,一面想象先生被抬过室外寒风,塞进汽车,运回乌镇……大夫平静地看着我,显然知道先生没有子女,我是那个做决定的人:下一步措施是切割喉部气管,直接吸取积痰。
        十二楼病房此刻在记忆中多么温存,我们昼夜进出,说话,小桌上放着水果、暖瓶、花,抽屉里存着先生的手表和换洗内衣……重症病室与人间绝对隔离,不见任何日常用品,除了机器。
        “红楼梦……”十几天前先生喃喃嗫嚅。现在我凑近叫他,不再指望回应。他的假牙被取走了,人中与下巴瘪缩凹陷,凸起的下颚又长出纷乱白须,因微弱的残喘,不可觉察地起伏着。除了插入鼻孔的细塑料管,他的张开的嘴含着另一支此前我没见过的粗管,被两条交叉横穿的白胶带固定着,胶带两端划过面颊,触及双耳。他的肩裸露着,我猛然意识到被单下只是便于器械直接触探的身体。我俯看他,什么也不能做,顶多待五分钟就要让位给其他等候探视的青年:先生不再是病人,而是平躺在机器间的展示物,不知道谁在床边,不觉知他自己。
        三点半,探视停止。众人回到十二楼齐集,站着,商讨是否切割先生的气管。回家不可能了。多么仁慈。那机器房便是所有人的终点。精确的科技如今确保人道,使病患成功苟延,苟延给家属看——这时,人道就是科技——我去到走廊与上海的呼吸科医生通话。他确证切割气管只是寻常小手术,并以专业修辞暗示:是的,是苟延,不是救治,没有人确保病患因此不死而活下来。
        11号病室。冬日斜阳照进来。先生的床撤除了。我们站着。倘若放弃切割气管,慈悲还是残忍?我不知道。我不是医生,但医生等我决定。半小时后,每个人嗫嚅着,同意放弃。

         
        就这样,一份人家,现在变成了灵堂。一年前,我和两位纽约电影人还在这里拍摄木心,听他喃喃说话。 (陈丹青 供图)
        
        就这样,木心断然遗弃了毕生的稿件
        
乌镇西栅临河民宿的二楼,昏暗静谧。翌晨开窗下看,河面一小片一小片半圆形的微波,有如鱼鳞,缓缓转移着漂涌的方向——那年先生独自潜来故乡,临水自语:“这就是我的文风”——只剩午后探视的半小时了,白日无事,去到晚晴小筑。先生豢养的两条黄狗碎步跟着,巡视一过,到处只是凄清。在二楼先生卧室站了站,书架上是我看熟的相片:尼采、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吴尔芙夫人……那镜框是他在纽约时闲来用灰色刷过,弄成乌瓦般色泽,仿佛年代久远。画室阴冷,案头纸笔散乱,瓷盘凝着经年的颜料。取了一摞先生的笔记本转去吃饭间坐看。先生的文稿,向来写在便宜的拍纸簿上,边角还粘着纽约商店的黄纸价标——转瞬,阴郁消散,我被他这里那里毒辣而恬静的词语逗笑了,大笑,笑到失态,小代陪在一边。
        难得的僻静。家与医院多么不同。午间,午后,一本接一本,密密麻麻,我熟悉先生未经誊清的稿面,但难以辨识哪些是回国后所写,给小代看,似乎笔画见拙的部分便是:又想起半个月前他的可笑而悲惨的签名。在一组横写的笔记下端,页面空处是两行竖写的联:先生常由白话忽而回向古文——我蓦然欣喜:葬礼有了挽联!随即惊异自己竟有这葬礼的一念——先生写时,也就想着了吗: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两点半驰向桐乡。真不愿结束这寂静的阅读。从来是先生喜滋滋展开他誊清的手稿给我看——很久很久前的事了——此刻惊觉:这是我头一回未经许可看他的稿本,在他的家,我做着不该做的事。他会活着回来么,就这样,木心断然遗弃了毕生的稿件……三点整,我又置身轰然拥挤的重症病房,闯进狭小的机器间。六天后得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木心。
        惨白的日光灯照。门口护士说,气管镜吸痰刚做过,刚撤除。我不再注意满屋器械,直趋床头:木心,双眼微睁,并不在看,眼角凝着泪滴,在胶带与插管的纵横牵制中,向内缩卷的双唇,开阖着,如一条鱼被取出水面,奋力喘息。因这艰难的喘息,他的整张脸以我从未见过的姿势由枕面昂然仰起下巴:这是他入院后唯一一次受难而挣扎的模样。但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挣扎。一个全然丧失意识和气力的人,才会使身体——主要是颈脖与脑袋相连的部分——这样地交付给固定的痉挛。
        我放声大哭,愤怒地面对这张脸。木心一点不理会,就那么昂着脸,奉献般地固定着同一的姿势,喘着,当我的面,顽强毁灭我对这相貌的所有记忆。
        夜里回到北京,开始写讣告。我从未做过这种事。先生没有单位。向宏说:你来写罢。六年前木心的书第一次在大陆出版,我写过一篇推介,现在竟是写着先生的讣告了。空出死亡年份与日期那一栏,我很久不知如何接着写。“你们要保持想到死亡”。先生一再说。我想的,从小就想,如今我要对先生说:真的死不是“想”,是那间机器房。
        “快点死罢……麻烦!伊不让你死。”
        他在十二楼这样抱怨过。谁“不让”?命运么?“命运很精致。”这是他写过的话。他以自己的渐渐熄灭,教我什么是死:他也其实不知道。他不知道机器房,不知道自己怎样昂着脸艰难喘息,不知道喘息之际,我在北京撰写他的讣告,也不知道十几位年轻人天天在门外等着见他。
        翌日,12月16日,我赶去出席《南方人物周刊》设在北京的颁奖会。他们事先通知我:今岁五十位“年度魅力人物”中,木心列名——可怜的奖项。那奉献般的喘息才是人的光荣与魅力——上台后我问众人:谁知道木心?谁读过他?所有中年人静默着,除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副主编杨子,但数十位年轻人纷纷举手了。自先生回国的六年间,我每到各地大学讲演,每次,每一次,总有至少一位青年起立问道:
        能谈谈木心先生吗,他最近在写什么书?
        我会谢谢提问的青年,但不应答。除了六年前那篇推介,我不在公开场合说及木心。此刻看着隐在会场暗影中的年轻人,我不会说,昨夜我已开写木心的讣告,不会说,昨天下午我在那间机器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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