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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先生的最后时光(之二)

发布: 2013-3-14 19:13 | 作者: 陈丹青



 
巴哈与贝多芬也都死了,早已死了
        
十二月17日、18日、19日,小代连续报告同样的情况:“陈老师别担心,他就像睡着了,很平静。”他和我并肩目击先生那天的喘息,不会骗我,安慰我。快要年底了,每一牵念,引我无端想象先生可能会沉睡到春节。不知来自何处的知识:无知觉的病人有时静静睡几个月,睡半年,甚至更久长。“就像睡着一样”,那就好。我无能分辨这是希冀还是幻想。我确切的记忆是机器房:我开始信赖它,并由它转为想象,想象先生由机器维持的残喘,或将延长。
        但另一念头随即刺来:先生果真完全失去意识,“像睡着一样”?!要是夜半醒来,瞬息知觉,发现被囚禁,他对谁说?他有气力说?
        每一刺,这思路便即迅速闪开,如俗语所说,不去想,也不敢想。
        下旬早经排满上海安排的三场活动,一结束就能去桐乡。我高兴起来:过去六年从未这般密集地去到乌镇,现在那里像是我的故家。20日在做什么?很久后才想起来,是与两位老友撤了联展,黄昏去一家书店签售画册。夜里聚餐,谈笑,有瓦罐土鸡汤,鹅黄的鸡油浮在汤面上——乌镇沈师傅的鸡汤也是油水晶莹,有冬笋,有火腿——席间和小代通电话:“还是像睡着了一样,陈老师,你放心。”回家已是深夜,翌晨,21日,我被出版社老板刘瑞琳电话叫醒:先生死了。
        天气好极了。北京难得大晴。我不震惊,也无所谓相信不相信——在我读过的描述中,听取噩耗的人总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内心很深很深的什么位置,那一瞬,是有那么一声响,如被闷住的敲击,不很重,也不疼痛,只是一击……起身拨给小代,他说,是的。我喜欢他说话总是镇静。他说半夜他们被叫起来,赶过去,据医生记录,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刘老板的消息则来自一位乌镇邮局职员清早发布的微博,她于是向我求证。之后数小时,接连几十通短信进来,安慰我,要我节哀,我不会存号,不知是谁。
        忙碌开始了。第一动作是在讣告空格填上日期,发出,事先已商定由出版社与乌镇同时公布。之后我与向宏确认:晚晴小筑二楼客厅马上着手布置灵堂,葬礼与追思会,定24日……预订了22日去到杭州的机票,通知上海的活动全部取消,给我认识的木心读者与评论者先后去了电话……
        葬礼。我从未操办过葬礼。葬礼要有音乐。夜里在画室的成堆碟片中匆忙翻寻并试听我要选择的乐章,想起好久没听音乐了。多好听啊,多么对!在巴哈十二平均律首曲一迭声亮闪闪的旋律中,我分明看见先生平躺在那里——为什么是十二平均律首曲——太好了!巴哈!还有塞缪尔·巴伯的慢板!还有莫扎特《安魂曲》第八段的焦虑与绝望……先生会同意的。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还有贝多芬第135号弦乐四重奏的第三乐章。八十年代先生再三提及这一段,其时我从未听过,之后终于买到了,要他来,他默默听了一刻钟,显然藏着不想说出的隐衷,很久不说话。麻烦的是选取肖邦。先生喜欢肖邦。我有鲁宾斯坦全集,但是找了很久,同时,正在播放的别的曲子——好像是勃拉姆斯——响彻画室,以音乐自己的逻辑和那股蛮劲,轰然前进。一时我忘记先生死了。桐乡医院重症病房的记忆被音乐轻易掀翻、覆盖、超越,但我随即想到——好像头一次想到那样——巴哈与贝多芬也都死了,早就死了。
        深宵铺开宣纸用毛笔抄写先生自撰的联,这也是我从未做过的事。摊在地上看,为格外写坏的某一笔,理纸重写。选出稍微可看的两对,预备分别用在桐乡葬礼和乌镇的灵堂。这么做着,我发现自己毫无悲伤,甚至如我往常画画写写时,竟自得意起来。胡兰成描述他为亡妻选择棺材,运送途中对着乡人极口夸耀这棺材的良木,口沫横飞。二十多年前读到,惊异这描述何其悲惨而坦率。深更半夜了,此刻我也在这乖谬的得意中吗。
       
  完了。无可辩驳的完结

        现在写到艰难的部分了。我知道,其实无法描述。当我凑近玻璃罩细看木心,很久才认出盛放并封锁他的是一枚狭长的冰柜,那一瞬,词语能描述吗。
        22日,所有人活泛起来。桐乡医院不再是圭念之所。历经漫长的守护、等待、无措,时间仿佛了无尽头,现在大家有事做了。黄昏抵杭即与小代通话,听他声音似在车行的疾风中:“小杨在,仲青黄帆都在……陈总和我正去桐乡路上……直接到殡仪馆见吧……”殡仪馆。这个词到底出现了。天黑下来。车折往城外荒郊,沿大路转弯时车灯照亮一面巨大的五彩牌坊,旋即开进仿佛单位大院的殡仪馆。场院一片黝黑,快步走向有灯光的西侧边厅时,远远瞧见几位年轻人接二连三跳下台阶,迎出来,拥我回入夜灯昏黄的小厅——抬眼看见小厅门楣“羽化阁”三字,忽起怨毒之念——内墙正中,是假花环绕的先生遗像,左右墙面排开高大的纸质花圈。向宏,王韦夫妇和孩子,王韦的小姐姐与夫君,已在那里。小厅冰凉,我们握手寒暄后,如鬼一般说话,我不知该做什么,经向宏提醒,这才想起走向灵位,匆匆行礼。可我不要这些,只念着快点看见先生。灵堂,鞠躬,都是装假,在医院时我只需径趋床前,此刻他在哪里,能见见先生么?
        殡仪馆总是叫人害怕的地方,单这三个字便起寒意而心生不悦。我当然听说过停尸间,听说尸身到了那里便怎样的不再是人——车进漆黑场院的一瞬,念及先生已沦落此地,那闷着的声响又敲击了——挺身站好,我预备接受难以接受的时刻,跟随职工去到走廊尽头的某处停尸间。不料一问之下,众人立即压低嗓音踊跃应声:“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很久后我还记得那凄凉温馨的一刻,仿佛家人引你进入内室,探看卧床的人——在背衬灵位的落地帷幔右端,有一角被掀开了,显然那是昨天以来大家走熟的位置,我们鱼贯而入。
        前厅的灯光透进帷幔,原来这里还有一方小小的隔间,幽暗僻静。众人让开了,我一眼看见地面正中那具低矮的灵床,玻璃罩里,就是他:缩得那么小,小得像是婴孩——无法描述的一瞬。你确知那个人死了,和你寻到他,亲眼见他死在那里,是两种感觉,两种感觉,都无法描述啊——我只记得有盏灯直照着他的脸,但此刻想不起那小灯安在哪个位置。
        被闷着的敲打又开始了,这回不是单击,而是,均匀地,一下接一下,渐猛渐强。几步走近灵床,我躬身贴近玻璃罩看,拼命贴近,近到只能额头抵着玻璃,为了看清木心。不是惊怵与痛楚——或者有甚于此——只是,被当面阻挡:被坚硬的玻璃,被这张脸的一动不动,迎面阻挡。
        他的假牙未能及时嵌入,内卷的嘴现在紧闭了,下巴,布满仍未剃除的胡须,更其高昂。一顶帽子很不安妥地扣在颅顶,大约难以从后脑塞好,以至帽檐前倾,遮没额与眉。黑呢大衣领口交叉着那条我在纽约见惯的灰蓝格子围巾。
        我呆呆地看。原以为机器房的一幕已是最为不忍的记忆,现在我宁愿先生仍然喘着,涨红脸,生气勃勃地昏迷。
        完了。无可辩驳的完结。这可恨的玻璃罩。当我瞋目凝视,冰柜内壁的铁皮格子发出间歇启动的冷气声响,在均匀的声响中,先生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喂!木心、木心!咱们老交情呢,怎会弄到这步田地,怎会像隔着菜市场货柜的玻璃那样,才能给我看清啊。
        两床鲜黄与艳红的丝绸绣花被在冰箱内垫盖着先生。向宏解释,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包裹,当地乡俗便是这样……事后我才明白:其他亡者必是存在停尸间,昨晨先生移入后,馆方格外优待,在告别仪式前将遗体单独存于这电动冰柜装置的灵床,以示区隔,以便瞻看,也为缓解亲友的心伤。这实在是本乡能够做到的至善了,但我骤然发怒喊叫:先生一辈子不肯随俗啊。
        夜里九点多钟。大家就这么站着,看我昏怒。先生平躺着。“要经常想到死。”是啊,屋子里现在就是死亡。我坚持叫嚣不可以这样子:假牙要装上,胡须剃净,头发梳好,不要这顶帽子,拿走丝绸被盖——他们说,装殓师明天才能来——然后如少年时在派出所闹场般,我诘问:这小房间难道就是告别厅吗?!众人活泛了:不是啊不是啊,随即涌出小厅,领我摸黑去到馆内最大的告别厅。这厅堂总有两百平米吧,因为空大,更其寒冷。当值工人跟来,摁了开关,成排日光灯依次放亮:四壁的帷幔与假花阵瞬时显现了。有如寻衅未果,我颓然冷静下来。
        十点钟了。留守的青年夜里睡哪儿?大厅的灯关灭了,他们一个个没入黑影,回向那座存放冰柜的小厅。

        “太安静了, 像要发生谋杀案呢”

        半小时后我与向宏赶回乌镇。车入东栅镇口,略一心惊:晚晴小筑门外停满公司的轿车,保安进出走动,像是凶案现场,大墙面展开白底黑字的布幅“木心先生悼念处”——全部完结了。不到两个月,我一步步闯入未经想象的场景。前年先生尚健,还能步出门外等我,驼着背,白发苍苍:我看他身影就知道他委屈,嫌我迟来而让他久等了。“喔哟——路上怎样?”这就是他的责备。要是瞧见今晚家门口保安走动,他会非常害怕。
        两条黄狗迎出来,旋即跳开。庭院树丛已满缀单枝的黄菊,走廊两侧青砖地面也等距排开了小小的盆栽。这里平日僻静无人,现在保安巡梭着,吃饭间门口横着来宾签到的小桌,一周前我还在里面独自翻阅先生的稿本,此刻望进去,条桌边围满葬礼接待的年轻员工;灵堂方位指示牌在每一转角竖着,如乌镇景区宾馆的小牌,形制玲珑。楼梯转角暗影中停着去年才为先生购置的轮椅,折拢着。小代说,夜饭后先生会要求坐进去在回廊里给推那么一阵子,以为乐事,“像小孩子一样”。
        上楼,转弯,客厅灯光雪亮,壁炉前的沙发全移走了,百合花、冬青树、先生的相片、各种版本的木心著作,团团围拢一大圈,密匝匝环绕着壁炉上端的遗像。被大吊灯照亮的数十枚小蜡烛集体摇曳着,看过去一派甜蜜欢喜的可怜样。难为向宏亲自在这里布置了一整天,除了鲜花成阵,他在南窗下特意斜放了先生的小案桌和扶手椅,桌上搁着我看熟的烟斗、钢笔、花镜、打火机,墙根衣帽架垂着木心的礼帽和大衣,银质把柄的手杖靠在边上。
        “……不我畏也,里可怀也。”那幅诗经体《乌镇》条幅从楼下书房移上来,挂在北墙。
        这里比殡仪馆暖和多了。像被谁抱拢似了地,我心里不知是宽慰还是凄凉。小蜡烛们,一朵挨一朵浮在杯底的清水和烛泪上,纷纷颤抖,给成排玻璃杯依次反射着火光,如破涕而笑的意思,好像说,别难过呀,别难过。我这不是难过,是好比一脚跌入全盘皆输的境地:人死了,原来是这样的吗。花团锦簇的修辞!顶顶雄辩的还是那枚冰柜啊。
        全部完结了。满目遗物。先生的卧室就在隔壁。今夏来,夜谈后上得二楼,站着,又谈一会,他就给小代扶进去。江南民居,夜深沉,“太安静了,像要发生谋杀案呢。”先生笑吟吟补一句,斜眼看我。今晚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像要开酒会。就这样,一份人家,现在变成了灵堂。
        午夜回到宾馆,就十余枚碟片编写音乐选段的顺序,明天请人辑录。向宏关照我得有一份悼词。既是写了讣告,怎没想到还有悼词呢。江南阴冷,熄灯合眼,便是那枚嘶嘶作响的冰柜。我不愿描述那张脸,一再一再趋近苦看,是不得不挣扎于先生的面容的记忆,重新认识死去的木心——起身下床,我打开电脑写悼词。天亮后,23日,预约与未知的客人将要陆续到来,24日,便是木心的葬礼。

        2011年十二月底-2012年二月五日 写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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