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城门开》阅读印象
阅读北岛，是多年来的功课。从诗歌开始，我触摸到了诗人源自良知的反思与批判，从散文开始，我读出了比传统意义上的思乡更为辽阔的乡愁。可以说，从《失败之书》到《青灯》《蓝房子》《午夜之门》，再到最近的《城门开》，北岛以其独特的视角、开阔的视野，以及深邃的思考完成了一个异乡人漂泊与还乡的无限可能。
相对于前几部散文集，《城门开》是冲淡平和的，它是关于一座城市和生命体验的记忆，是诗人对往事的钩沉，对当下的打量。在诗人笔下，过往的一切都有了亚麻桌布的质地和纹理，怀旧的黑白两色，淡淡的味道。回忆中北京的味道是冬储大白菜味，是煤烟味和灰尘味，是大白兔奶糖的味道，是饥饿的味。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它们都是人间烟火的一部分，而不是让人谈之色变的三聚氰胺和瘦肉精。声音也如此，在诗人的记忆中，“六十年代初的北京，静得像个大村庄，早上居然能听到公鸡打鸣。”（《声音》）这是一种融合城市与乡村两种文明的声音。在这个多声部的协奏曲里，有嘈杂的人声，有“此起彼伏，不绝如缕”的吆喝声，有驯鸽哨音，有马蹄声碎，有夏日的蝉叫，有秋日的虫鸣，还有属于孩子的音乐之梦。各种声音次第出现，交错回应，构成了一个孩子对世界的规避与渴望。尤其是那些颇具京城风味的吆喝声，那简直就是民间的商业文化，接地气，有人情，既是真实可感的生存现场，也是沉淀已久的老城文明。
在这部作品里，北岛回忆了他上学的经历。带着特殊年代的困惑和思索，北岛为我们还原了一个诗人的求学之路。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北岛也有自己简单的好恶和稚嫩的虚荣，他会为数学而头疼，会为自己的作文被老师欣赏而得意。少年的心理，即使有一种隐藏的邪恶和叛逆，也是正常的反应。当然，这还是表层的知识积累。如果仅仅是这些，那么，这种经历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让那个叫赵振开的孩子最终成为北岛的肯定不是这些，而是一种更为隐秘的途径，那就是他的私人阅读，还有他接触的形形色色的少年翘楚，以及他自身的独立思考与判断。就我个人而言，这一部分是迷人的，因为，诗人以有别于常识状态下的认知方式，完成了日后成为文化符号的北岛的文化原始积累。它甚至为当下的教育提供了一种坐标，那就是，一个人最终的成就绝不是所谓的课堂能给的。正如钱伟长对自己因为出身而无法上大学的儿子所说的“上学的机会是受人控制的，但读书与实践才是获得知识的主要课堂，在这个学校中学习的权力只掌握在你手中，是任何人都剥夺不了的。让学习成为一种生活的习惯，这比任何名牌大学的校徽重要得多。”（《北京四中》）
书中最重要的一篇是《北京四中》，31个页码，十五节。在北京四中，这个出现过遇罗克的地方，少年北岛开始步入青年的行列，从此，人生不再是昔日那种单一的懵懂状态，而是变得复杂与动荡。在那里，诗人不仅仅接触了一些思想激进、行为大胆的青年学子，还迎来了中国历史上最为疯狂的年代——文革。那几乎是北岛一生中最难忘的岁月。面对无序而又充满革命浪漫主义色彩的运动，作为学生的北岛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是对刻板而机械的学校生活的反叛和青春被解放的狂欢，另一方面，是源于理性的分析和怀疑。在这两种不同力量的拉扯中，北岛一点点构建了他的生存哲学与价值谱系。像那个年代所有的青年一样，他渴望成为组织里的一份子，见证了失控而血腥的武斗，参加了大串联，然而，因为出身，他并没有进入运动的核心，而是与所有的冲突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恰恰是这自觉与不自觉距离，让北岛一路惊心、跌跌撞撞而又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那段集体失态的紧张岁月。
除此以外，北岛还写了父亲，写了保姆钱阿姨，这些充满生活细节的回忆，让人感到亲切。无论是诗人与父亲的龃龉和冷战，还是钱阿姨一生的遭遇，都留下了时代的痕迹和内心的惦念。当然，从这两个并不是时代风云人物的普通人身上，依然可见时代的“馈赠”，他们的人生信念和人生走向，从某种意义上修补了历史皱褶里的记忆，它们是历史的细节，是历史不可或缺的血肉注解。这样的文字，让人唏嘘不已。
读《城门开》，我似乎读到了若干电影里的闪回与定格，在写作上，北岛没有顺着直线思维的方向，而是突破了时间的顺序，用蒙太奇一样的手法，剪裁和重组昔日的印象，模糊或者清晰，都有它自足的背景和理由。往事如烟，物是人非，但诗人并没有站在当下的角度对历史进行道德审判，而是始终保持一种接近零度的叙述，让记忆本身发言，让事件本身说话。这是一种相对客观的叙述态度，是诗人对记忆的忠实，对读者的尊重。因为，诗人洞悉记忆的秘密，它不仅仅是你肉体的过往，所谓的经历和所谓的故事，它还是一种根植于灵魂的印象，如胎记一样，在你诞生之前，便已存在。大多数时候，它沉寂、无声，然而，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方，特定的语境下，它会突然被一种莫名的声音唤醒，让你不知所措、恍然如梦。从某种意义上说，北岛打开的城门不仅仅属于一座城市，它也是所有生命被岁月雕刻的记忆之门，从那扇门里望去，是荣辱悲欢的人生，是随风而逝的时间，是你、我、他辽远而又幽深的灵魂星空。
2013-1-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