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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炊烟的村庄

发布: 2013-1-25 08:33 | 作者: 盛可以



        1
        
        乡村的黄昏慵懒黏稠。闲云堆积。残阳躺在兰溪河里,水面满铺碎金。一个人用身体裁开河水,游向斜阳深处。岸上蝉声倦怠。槐树的长影贴在地坪上,树梢探进后窗。猫在窗台打盹。地坪上摆着纳凉的竹椅和长凳。驱蚊的草堆燃起了青烟,烟在高处散开,笼住草屋顶上那几株葱绿野苗。
        离开集体食堂,六福肚里稀粥晃荡,穿过这天下太平的光景走进自家地坪。清汤寡水洗空了他的肠胃,他想吃肉,甚于想女人。他琢磨着去弄几只田鼠,用柴火烤得香喷喷的,吃肉嚼骨,连骨渣也要咽下。
        山完全捂住了夕阳,村庄只剩下青山巨大无边的阴影,于是陆续有灯光在这昏冥上凿出些小洞。倦鸟归巢。滑向又一个无声的夜晚。
        母亲饿,饱嗝依旧打得很响。她是个聋子。她也是块钟表,只管顺着自己的轨道转圈,对事物既无赞美,也不批判。她打着嗝坐了一阵便回屋睡觉,屋里传出棕叶蒲扇拍击身体的声音,给夜晚敲打出某种节奏。
        一撇新月如眉,纯净妩媚。萤火虫在瓜绊丛中飞。檐下蝙蝠吱吱私语。
        河水丰满闪着幽光。饥饿像鱼在六福体内游动。他见过春天在河边交配的鱼,它们全然不顾处境安危。田鼠太狡猾,也许鱼更容易得手。他取出那竿丈余长的叉子,绕过大槐树,走下堤坡,用手电筒搜索水面。铁叉五齿狰狞,末端锋利,并有尖细的倒勾,叉子扎进鱼身,鱼就跑不了。
        终是一无所获。六福背抵糙皮老柳树幻想,忽闻水里有响动,像是大鱼摆尾,立即俯身照射过去。他看见了,不是鱼,是一个姑娘,脑袋冒出水面,双手撩去湿漉漉的头发,露出白脸。
        河里常有夜泳的人,这不奇怪,只是姑娘面生,六福不认识,乡下罕有这么肤白的姑娘。
        “把电筒灭了吧,”姑娘一身水渍,鳞光闪闪,“我看不见你。”
        开关一拧,便会抹掉姑娘好看的笑,六福不舍,他报上自己的姓名,“你哪个村的,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一条鱼。”姑娘说完脑袋全部没入水中,几秒钟后再次冒头,“知道卫星村吗?”
        “谁不知道啊,他们的水稻亩产3000斤呢。”
        “那都是说大话……哎,你别照我的脸。”姑娘往岸上打水花抗议。
        六福把电筒关了。姑娘朦胧隐约。
        “你是卫星村的?”六福问。
        “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是。”
        “你很会绕口令。”
        “典型示范村嘛,牛皮就是要吹得比别人大。”姑娘游到岸边,在横歪河面的柳干上坐稳,腿泡在水里。月光聚焦,她肌肤雪白,仿佛有人用笔在夜幕上涂出一个活人儿。姑娘有股淡淡的鱼腥草味。她穿着黑色泳装。六福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幻想村里的家贞,那个健康的姑娘脸蛋总是红的,有时因为日晒,有时因为羞涩,干农活时整张脸便是雨后的红苹果,挂着水珠,冒着雾气,老远就闻到她脆甜的水果味。
        “你叫什么名字?”六福问。
        她说,叫她“鱼来”就行。
        嗯,像一条鱼游过来,他觉得倒也贴切。
        “你们村亩产多少斤?”姑娘把腿提起来,搁在枝桠上,六福没注意她的脚趾像鸭蹼,连在一块。
        “2000多吧。”他说。
        “真愚蠢,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交不出那些粮食,你们只有饿死。”鱼来用天真的语调谈论死。
        “你这是唱反调,给大好形势抹黑,小心他们把你抓起来。”
        “我只是说了真话而已,亩产2000斤,你信吗?”
        “不信也得信。”六福回答,又问:“你多大了?”
        “……我得先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你装糊涂吧?1959年。”
        她掐指一算,“我已经17岁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是异想天开的人。不对,我不是人,我是条鱼。再见。”
        她咯咯笑着,一个猛子扎进水底。
        水面恢复平静。手电筒微弱的光束在十米外被幽暗吞噬。村里那些捕夜鱼的人,白天卖鱼时顺便兜售半夜的惊悚见闻,说河里有精怪,信者极少。六福时信时疑。平时看《聊斋志异》,他觉得妖与人无异,有的比人善良友爱,他倒是想遇上小倩、婴宁、慧娘那样的美女怪精,男欢女爱。
        六福捡起叉子回家。他知道敢夜里下水的姑娘,没有水性不好的。
        
        2
        
        六福依旧持鱼叉去河边徘徊,大部分时间,他背靠柳树等鱼来。看见鱼来,他肚子不饿了,心里不空了,只觉身体处处饱满。他迷上鱼来身上的鱼腥草味道,仿佛茉莉花淡香。
        鱼来隔一阵就要潜水戏耍,身体始终湿漉漉的,像她的声音。村里人说话都是大嗓门,干巴粗鲁,鱼来的声音却是夜色与水的揉合,六福听着止渴。有一晚月光明朗,闷热难当,六福触到了鱼来的手臂,他从没摸过女人,原来女人的肌肤像涂了香皂一样滑腻。他发现鱼来的眼睛很小,同时认为小眼睛长在小脸上并不遗憾。姑娘一白遮三丑,六福活了22年,没见过比鱼来更白净的。连她鼻尖的蝶形雀斑也很迷人。他甚至冒昧揣测了一下,对事物从不发表看法的母亲定会赞美鱼来,被已故父亲带走的笑容将会在母亲脸上重现。他跟鱼来说好,过了这农忙季节便找媒人去求亲,他母亲很想见她。
        六福对家贞的幻想被鱼来已全盘侵占。他在明月笼罩的夜晚吻了鱼来,她的嘴唇湿润冰凉,唾液清甜滑腻,他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高温持续不降,毒日头烘烤,路上裂开了缝。蝉鸣声嘶力竭,暴晒中的植物开始打蔫。天空淡蓝均匀,没有一丝杂物。
        夜里充足了电,六福干活精力充沛。赤脚出门直烫得脚下弹跳,一路欢呼小跑,幸福的秘密如一只调皮的松鼠,在心林里蹿来蹿去。割稻子时他的手脚比谁都麻利,好像机器般,将稻禾刷刷地放倒。在泥泞田地飞奔。将打禾机踩得嗷嗷欢叫。喝水时用壶嘴往脸上浇。他带动了其他人的干活热情。他得到了集体的表扬。他当了组长。人们说他是村里“最年轻的村干部”。
        “关于粮食产量,如果你们还不实话实说,会有大祸临头。”鱼来总是警告他。她像个先知般发出各种预言。她身上有股罕见的神秘力量让六福屈服。尤其是当她临河自照,梳理滴水的长发时,仿佛水草摇曳,未来浮现水面,他总是要凑近去瞧个仔细。
        六福不在乎别的,他想的是赶紧忙完农活,娶鱼来回家,其它事情,跟着人群走总不会有错。
        组长的身份,有诸多好处,最舒服的是监守自盗,六福可以往口袋里装一把新谷子而不遭遇搜查,有几回夜半无人时斗胆用布袋子往家里运粮食。母亲将谷子缝进旧衣服,叠放柜子箱底,铺垫床板上,深更半夜哼着小曲,就着窗前明月在掌心里一点点搓碾出白米,吹去糠渣。母亲喜欢吃带锅巴的饭,父亲生前爱喝米汤和锅巴擂就的粥。六福想马上煮一锅,恐炊烟泄密,只得像母亲那样嚼几粒新米过瘾。
        收割完毕,粮食入库,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村领导班子数次召开秘密会议,那段时间他们个个表情凝重,脸色灰暗。直到会议扩大到各组组长,六福才知道,先前吹牛亩产多少斤的粮食兑不了现,上面认为村里头瞒产私分了,后果很严重。村干部挨了乡领导的批评,乡领导吃了县领导的闷棍,市领导给他们扣了顶大帽子,说他们思想不够明确,对粮食问题有两条道路斗争的艰苦性、复杂性和长期性认识不足,对粮食问题是同资本主义在农村斗争的焦点缺乏深刻的理解,思想麻痹。一位诚实的县级干部憋不住,说下面真的没有粮食了,于是因为“右倾思想,看问题太简单”,被安排去基层接受思想改造。
        说实话的下场很不乐观,于是继续调转头到村里想办法。
        六福第一次参加村里的会议。会场在村长家,八仙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一陶壶茶,几只瓷碗,这一圈村领导班子围坐。组长和社员骨干在外围,他们蹲着、站着、坐着,彼此递烟借火寒暄,有点小骚动。农活忙完,还没有这种热闹的聚会。屋子里瞬间烟雾缭绕。十分钟后,当村支书发言完毕,活泼的气氛立转严肃,连烟雾也停止了飘散。
        “就是杀了我们,也补不了这么大的缺口呀。”一听到具体的粮食征购数字,第二组组长牛麻子说了句大实话。
        牛麻子是个中等身材,满脸麻子的老实人,一连生了5个女儿,夭折三个,第6胎又是个闺女,出娘胎不吭气,牛麻子拎起来扔到河里去了。牛麻子很执著,想生个儿子,老婆却再也不排卵了。据说那些年河里半夜有婴儿哭,有人看见像鱼一样游得飞快的小孩。近年夏天更是怪事频频。有个捕夜鱼的说,他曾见过河水无风起浪,人不冷自寒,有时河里隐约有少女唱歌,更逼真的是,他说他蹲在河边歇息抽烟,一头湿漉漉的动物踩着他的肩膀翻身跃进河里,在他身上留下一摊水渍。听的人将信将疑。也有人说,他编恐怖故事是为了吓跑其他捕鱼的,因为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
        “牛麻子,你有什么资格发言?你大概忘了,多年前,你往河里扔掉的活物……”包子脸的妇女主任喜欢点人穴位,她几乎就是靠这个在群众中建立威信。
        牛麻子受了一闷棍,看样子想反驳,但他像吞食苍蝇的蛤蟆那样,脸红脖子粗,鼓起再瘪下。
        忍气吞声为时已晚,牛麻子当即被削职为民,撤了组长,也划掉了他两天的伙食。
        没人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把柄抓在妇女主任手里。人们在村干部面前一贯低眉温驯,见到乡、县级干部手足无措,仿佛奴隶之于主子。
        
        3
        
        六福加入反私分行动队,穿上了橄榄色服装,胸前佩着领导人像章,在民兵营经过半天训练后开始闯民居搜粮,翻箱倒柜,夜里搞突然袭击,弄得人心惶惶。从村民畏缩的眼光中感觉到自己的威武,六福顿生荣耀。他喜欢这种恶作剧般的游戏,整个过程中,煽人嘴巴无人还手,踢人一脚没人喊疼,人们似乎理亏畏罪,对这支着装统一的队伍本能地臣服。
        六福心里想着鱼来,满腹柔情,心手还算软善,还劝别人只搜粮食,不要打人。于是有人汇报,说六福是个右倾分子,偏袒社员,反私分行动不积极,不敢打人。组织找六福谈话,六福知道有人捣乱,打人时他不吭声了,瞅空补上一脚,以示立场。不久,六福的拳脚蠢蠢欲动,仿佛饥饿的猛兽,在窥视中伺机扑向自己的猎物。至于什么时候打人上瘾了,六福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天下午,行动队在李老倌家搜出半杯豌豆,把李老倌带到队里的晒谷坪,逼他交出其余的粮食。太阳仍然滚烫,李老倌很快晒出一身汗,两腿打颤,“豌豆是去年收的,留着今年下种的,你们要没收,就没收吧,打死我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了。”
        李老倌话音刚落,腿上立刻吃了一脚,跪跌在地。正如在动物世界看到的那样,当猎物轰然倒下,猛兽们一拥而上,打鼻子、抽嘴巴、揪头发、踢肚子、撕衣服,眨眼间李老倌七窍流血,仰面瞪天。六福还补踹了一脚。
        一盆冷水劈头浇下,李老倌花白的头发流了一地。他醒了。
        “粮食……粮食……”还魂者只剩呓语,“真的没有了……粮食……”
        “粮食”一词再度刺激了猛兽的食欲,他们把李老倌拎起来,扒下裤子,将那半杯豌豆塞入他的屁眼,用棍子往里捅,“全部给你种下,老东西,你就等着丰收吧。”
        李老倌当天下半夜死了。
        人们说他死于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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