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没有炊烟的村庄

发布: 2013-1-25 08:33 | 作者: 盛可以



        9
        
        集体食堂用来审讯和关押“犯人”,由反私分行动队负责审讯与定罪。有人因逃跑、私藏粮食、漠视三面红旗、否字大丰收等罪行被囚禁在一起,还有故意遗弃子女,“用人肉手榴弹向政府进攻”的罪犯,关在食堂的猪圈里。猪圈早空,猪粪满池,六福隔着两间房也能闻到猪屎味。在这里呆着,归功于乡村教师的指证。那天,他用毕生的力气吐出六福的名字,救了自己。人群涌向新的目标。不出十分钟,六福家像只口袋被掏出了里子,没有搜出一粒粮食。这样的结果是对搜查者的羞辱,他们二话不说,将六福暴打雪耻,关进食堂。
        粮食是地里长的,不是审出来的。行动队似乎有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似乎已经灰心,到六福这儿,手段变得仁慈,审讯草草了事,给六福剃了光头,扔进一张破棉被,单独锁在财务室。犯人的刑期,在于你不吃不喝能挺多久,挺一天是一天,挺一月算一月。事实上,门从外面一落锁,就再没人来打扰你了。
        小窗正对兰溪河。散发松木香味的木条封锁了它,冷色天幕和河水被一并切割。对岸长堤上空无一人。皮肉伤丝毫不影响六福对鱼来的欲望。他趴在窗边,注视水面,直到两腿发软。夜里气温降得厉害,他裹着被子站在窗口。世界异常安静,仿佛停止了呼吸。有一瞬间六福感到恐慌,觉得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活物。
        两天枯寂无聊,没吃没喝,又因感冒发烧,六福意识开始迷糊,人也腾云驾雾。
        夜晚恍惚,梦见鱼来吻他,随着那股清凉与湿润从他的喉咙往下渗透,他的身体慢慢变冷,肺府如冰窟散发寒气,他突然觉得这是死亡,死正像一只大手抹去他身体的温度。于是他惊恐挣扎,使劲推脱,拼命大喊大叫。清醒来时满头大汗,始知是梦魇。
        冷月微光下,处处魅影。空气里有茉莉花的淡香,他感觉鱼来就在身边。
        一股烤鱼味瞬间覆盖,六福受此刺激,顿时精神,仿佛被人一把拽起,疲沓的身体以惊人的活力坐了起来。
        昏昧月色中,鱼来仿佛刚刚进来,双手端着一只大瓷钵,脸比月光白,秀发披肩,因为缺氧小嘴微张。
        六福并没有扑向食物或者女人。他有点矜持。
        鱼来揭开钵盖,更浓的香味散发出来:“……我在河里捡到的,你运气好……”
        六福再也不顾斯文,几乎是抢过瓷钵,埋脸大吃。
        “我不知道你在等什么。”鱼来看他吃完开始说话,“你该想办法离开这间屋子。窗口的木条,不难弄开,那不过是圈羊的栏栅。”
        “我在等你。”六福回答,“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不,你是在等死。你完全可以……”鱼来缓了缓尖锐的语气, “我以为你会拆掉窗口的木条,勇敢地走出去。”
        “……他们会把我弄回来,再用铁条封窗。”六福有他的道理。
        鱼来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你妈妈出事了。”
        “她怎么了?”
        “饿的。” 
        “她才不会饿着,她总是有办法弄到吃的。”
        “她跌倒在塘里。很浅的池塘。她没有力气爬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妈……她死了?”六福的表情想笑。
        “没人收尸。腿上的肉都割没了……”鱼来仿佛怕自己的声音惊扰了别人,“还有……一个小时以前,乡村教师投河自杀了。人们在一个一个地死掉,像树叶一样落下来。”
        鱼来对死亡的描述充满诗意,六福不由去想像叶落的情景,他发现自己从没留意过树叶是怎么落光的,就像他从没想过死亡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有点迷惘,仿佛才意识到人是会死的,简单快乐的生活也会戛然而止,却又不太确信,于是看着鱼来,仿佛他只信任她的答案。
         “水底和人间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游戏规则由强者制定,所有鱼都必须遵守。如果我像你一样懦弱顺从,早就魂飞魄散了。”鱼来的思想远远超出她的年龄,没有人知道她在水底世界经受了怎样的磨炼,从一个凡间弃婴到鱼精,她承受了多少痛苦修炼与坎坷磨难。难得她的心里始终充满善良和宽恕。沉思时像年老女巫,动情时是温柔少女,快乐时不失天真烂漫。
        此刻,她以少女的温柔坐下来,倚着六福的肩,“六福,人人都知道‘皇帝的新衣’,他其实什么也没穿,你去做那个小孩子,告诉他真相。”
        
        10
        
        村庄仿佛是铅笔画出来的,淡灰、深灰,以及一些枯死的线条。天空不再有鸟飞翔。地下也无家禽追逐。
        牛麻子浮肿苍白,神色淡漠,仿佛一头老怪物在地上蠕动,见到人,才从梦游中惊醒,勉强睁开灰暗的眼睛,张张嘴,哑语像蝙蝠从屋檐下飞出来。他头发染霜,胖得怪异,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懵了。六福几乎认不出他来。
        “吃饭了么”,以前他们见面总是这么快活的打招呼,没有这句开场白,他们只能彼此瞅着,情形尴尬。
        下午六福伺机出村,他几次靠近出口,因有人坚守在岗作罢。他的心跳一直不太平稳,嘭嘭地撞击胸口那封信,那封信让他觉得踏实,也觉得危险,是一颗定心丸,也是一枚定时炸弹。他真想告诉牛麻子,他在干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吃饭了么?”牛麻子憋了半天还是这句话,紧接着说道,“家里有好吃的”。
        牛麻子家里有粮食,这很可疑,还是“好吃的”,更让人惊异。六福想着去消磨一阵,等天黑再摸出村子。
        两人匆匆行走。一路上只见沟渠干涸,池塘浑浊。农舍门窗紧闭,那些敞开的,荒凉凋蔽,毫无生气。
        牛麻子的家里是另一种景象,昏暗阴森,清冷袭人,原来家里已无其他活口,妻女相继饿死,只剩下牛麻子孤家寡人,幽灵般晃荡。
        牛麻子把门窗统统关严,他说自己现在等于死了没埋,从前很混账,干了混帐事,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看不出他有什么悲伤,他不掩饰与人分享食物的兴奋,人也开始活乏起来。
        “听说你被抓了,去大队食堂找你,没找着。以为你死了。”牛麻子仍然爱唠叨,“怎么回事,你逃出来的?”
        “家贞她爹在遗书里说,他冤枉了我,说我是清白的……他们就把我放了。”六福说。
        “你活着就好,这样就不用担心没人给我收尸了。”牛麻子说着,脸上浮出诡秘笑意,“不过,我是死不了的。”
        他们走进堆满杂物的厨房。大泥灶占据屋里三分之二的面积,两个大灶眼,一个是空黑洞,一个搁着一块不相称的缺口锅。牛麻子在灶角弯下腰,拔稻草,搬干柴,一直往里扒拉。六福闻到一股隐隐的腐臭,顿时想起鱼来的话,怀疑牛麻子把老婆孩子藏起来,正慢慢地吃他们,不觉头皮发麻。他紧盯着牛麻子的双手,一边做好抽身逃离的准备。
        一具白色肉体赫然显现,牛麻子抓住一条腿往外拖拽,他用尽全力,有股更浓的臭味散发出来。
        六福大惊失色,正要开溜,只见牛麻子拽拖出来的肉体四条腿晃动——竟是一头死猪。
        “捡上这么个东西,够吃一阵子了。”牛麻子喘着粗气,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尖刀,“后生崽,你也口福不浅。”
        牛麻子划破猪肚,几只小猪崽滚了出来,这额外的奖赏使他的手腕变得更加欢快。牛麻子点了数,一共八只。他甚至笑出了声音。六福两眼放光,口舌生津。他完全忽略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听从牛麻子的吩咐,一起肢解这畜生,割肉下锅。臭味充斥,仿佛雾霭笼罩。没有人计较这些。
        “等天完全黑下来才能烧火。坚持一会,后生崽。”牛麻子累得不行,随便瘫坐在地,“要是配上二两烧酒,就是过年了。”
        窗外光线已浸淡墨。稍后的猪肉大餐将如当空晧月,驱散饥饿的黑暗。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着六福,他祈祷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让温暖炊的烟平安地升起来。
        夜色果然墨黑,如水蔓延。二人无言,添柴烧水煮肉,莫不紧张兴奋。火光闪闪,肉香奇异随烟雾传散。忍不住边煮边尝,猪肉全熟时,两人已经吃撑了。六福几次碰触到胸口的信,想想牛麻子当年弃婴是多么错误的举措,鱼来是个多么美好的姑娘─或者女妖啊!现在跟他讲鱼来的存在,不信鬼怪的牛麻子,只会把他的话看作乱世的胡言狂语。六福打算仅跟牛麻子谈谈那封信,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盛了一碗肉,摸黑给家贞送去了。
        
        11
        
        隐约看见腳下灰白的路。黑幕如一堵墙。间或有一点灯光像遥远的磷火。六福感觉自己走在一个巨大的坟墓里。他回想着夏天的村庄,稻田里饱满的谷粒,为了娶鱼来他在田里干劲冲天。丰收的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农民比灾荒年过得还惨。他一直没有理清思绪,他根本没有能力对这种结局做一次彻底的分析。尽管鱼来点拔了他。当生命像树叶一样落下,不按鱼来的计划去抓住一线生机,就是坐以待毙。并且这死不能增加自己在鱼来心目中的份量,反遭削减,这是他不乐意的。现在,胸前的那封信温暖着他。那是一棵希望的种子,不久便将破土而出。
        穿过地坪,六福想起乡村教师的遗书,内心觉得亏欠,对家贞也常怀不安。眼下她屋里是黑的,想必是以睡觉来抵抗饥饿。他花了一阵才敲开门,家贞撑着一盏煤油灯,那圈微弱的光晕倒像是她的脸部散发出来的,人和影都摇摇欲坠。家贞嗅觉敏锐,立刻闻到六福的来意,她让进门,插好闩,吃上了这辈子最美的东西。
        “家贞,你说得对,我们总得有人说真话,我必须冒险试一试。”六福从胸前掏出一封厚信,“今天晚上我要趁黑出村,到镇里邮局把这封信寄出去。”
        也许是灯光暧昧不明,家贞的表情混合难解。食欲满足的快感仍在延伸。她草草抹去嘴上的油,凑到灯前读信。
        “你敢给省长写信?”她吃了一惊。
        六福近乎庄严地点了一下头,“你也在底下签个名。联名的。”
        “你真行,六福。”家贞笑了。
        六福很想说这是鱼来的主意,但他紧捂心里的小妖精甜蜜不语。
        “沉默着死,呐喊着死,都是死,但又完全不一样。”他引用鱼来的话。
        “等信送出去,我们就有希望了。村口的哨兵有枪,你要小心。”
        六福重新将信掖进胸口,准备出发,耳听得隐约的嘈杂声,远远看见牛麻子家门口聚着几簇火把。两人拔腿赶过去,事情已近尾声。行动队的人抬着发臭的母猪肉正准备离开。牛麻子因“盗窃公共财产”挨揍,他趴在那儿,满脸是血,身体扭曲抽搐,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一地。
        将牛麻子弄进屋,六福眼看着他嘴里喷出一个红色泡沫,断了最后一口气。
        “他真是怕没人替他收尸,赶在我走之前先死了。”
        “把信给我,我去送。”家贞说道。
        
        12
        
        死亡不会比黑夜更黑。煤油灯荡开幽暗,挽留自己的世界。六福把牛麻子收拾干净,假想牛麻子变成死鬼,会和鱼来相认,冰释前嫌,在另一个世间弥补父女情份。当然,他不了解那个世界的制度,也不知道人世之外,还有多少别的世界。但愿死亡可以成为幸福的开端。包括母亲。
        天亮时六福打了一个盹,梦见鱼来身穿白纱长裙,黑发垂肩,以水为镜涂抹唇膏。她说她跟父亲见过面了,父亲会亲自操办他们的婚事,杀猪宰羊,大摆宴席,让乡亲们连吃三天。
        六福乐醒了。美梦激起了他的食欲。他想找点吃的。厨房已遭洗劫,瓷碗在地上开花。一缕肉香飘忽不定。六福忍着饿,拿起铁锹去后园挖坑。北风呼啸,扫起落叶尘灰。
        正午时分,牛麻子已经躺在地里,身上隆起新鲜的土丘。
        以前的死不是这么清冷。六福的脑海里鞭炮煮粥,青烟飘散,红色纸屑飞舞,宴席上人声喧哗。眼前只有枯树荒土,六福忽觉自己比死者还孤独。他劳动半天,又累又饿,打算靠坟堆躺下,顺便陪陪牛麻子,但想到家贞还不见影,只得努力撑起铁锹站了起来。先去家贞家里,没人,再到村口,目光越过警戒线往镇子方向眺望,甚至差点去问站岗的人。他试图走过去,他们轰走了他。
        家贞没有回来。三天过去仍无踪影。
        六福没了主意,成天在河边徘徊,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
        鱼来失踪了。回想和鱼来的那些夜晚,六福已经无法肯定它的真实性,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他中了《聊斋志异》的毒,可是他记得她冰凉的吻,滑腻的皮肤和水一样的声音。
        六福饿得头昏眼花,出现耳鸣和各种幻觉,他真实所在的世界变得虚无飘渺。
        夜晚,他举着手电筒消极无望地在河面搜索,已经弄不清是寻找鱼来还是叉鱼,他饥寒交迫,几乎就要瘫软放弃。当他看到水中隐约的青色鱼脊,胃部的反应促使他全力掷出手中的叉子。他从不曾失手。他拽起叉子,一条婴儿般大小的鱼浮出水面。血往下滴。它仿佛冻僵了,并不挣扎,只是尾部弯曲,像一个肚疼躬腰的人,浑身颤栗。
        鱼嘴张翕间,六福听到鱼来的声音,微弱潮湿。
        
        2011年12月2日    北京
        

33/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