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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家园》译事琐记

发布: 2013-1-03 16:55 | 作者: 高尔泰



        壹
        
        漂流之苦,首先不在失落,而在于同外间世界文化上的隔膜。
        一本书,受到政治过滤,被伤害的不仅是文字,还有人的尊严与自由。
        那幺受到非政治的、文化的过滤呢?不是体制性的,但有时同样也是。
        这个体验,来自《寻找家园》的第一次英译。
        原以为所谓翻译,不过是用不同语种,传递同样的信息。我这个穷乡僻壤里不懂外语的土坷垃,能知道世界上还有别样的生活别样的心灵,要感谢翻译家们。来到海外,谋生不易,难得读书。朋友们说起译事,对于实用价值压倒文学价值,以销路为马首、策划为指南、民俗猎奇为卖点的种种,很感慨。对于有的大翻译家任意删节原着,甚至分发给几个学生完成,自己署名以加速多金的做法,更加不以为然。因为与己无关,我一直没有上心,听过就放在一边了。
        但有一天,忽然放不下了。
        2003年到2006年,我在内华达大学维加斯分校(UNLV)当代文学研究所作客。哈珀柯林斯出版社文学部门的负责人D找到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寻找家园》零星译文,想给我出一本275页的译本。我问为什幺是275页,他说,这个厚度的书好卖。275页大致是我书第二部分《流沙坠简》的厚度。于是商定先出《流沙坠简》,如超过275页,就稍微厚点;如不足,从一、三部分选译补足。
        文学所给找了一位大牌经纪人Z,代理我和出版社签订了契约。
        哈珀柯林斯买下我书除中文之外的全球版权,英文版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出版,并告诉我出版后到各地巡回朗读签名卖书,参加法兰克福书展。
        
        贰
        
        一位中国资深翻译家,试译了几篇文章,我的东道主们都不甚满意。传阅后说,由懂英文的中国人来译,不如由懂中文的美国人来译,后者更了解美国读者,更容易被接受。
        UNLV一位华裔教授来访,说翻译家G先生想译我书,托他来要我的书稿。我和G先生从无联系,但赫赫大名,早有所闻。之前不久,还收到一位朋友寄来的那年四月《中华读书报》上采访G的《十问》,告诉我这位美籍犹太裔汉学家,被哥伦比亚大学前东亚系主任夏志清教授称之为“公认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之首席翻译家”。许多中国作家和诗人,都希望得到他的青睐。
        所以听这位教授一说,我十分高兴,甚感荣幸,立即就给他了。
        果然是大牌权威,没有问过我任何问题,译本就到出版社了。速度之快,使我意外,使我惊讶,也使我有点儿不大放心。从文学所要到一份译文副本,发现其中的问题,怎幺也无法接受。把意见写下,请熟悉我书、中英文都好的几位朋友给看看,他们同意我的意见,但都劝我接受。说,“着名译者的译本好卖”;说,“没有更好的了”,都是好意。
        但我反复考虑,还是无法接受。告诉经纪人和出版社:我拒绝这个译本。
        经纪人没回应。原来缺少了一个我和经纪人之间的契约(这要怪自己外行)。在代理我同出版社签约以后,他除了在版税中提成,不再做任何事情。
        出版社文学部门负责人D认为G译得很好,他要用。
        我把G译复印了一份,寄给纽约一对做新闻搞出版的朋友,想请他们帮助我同责任编辑沟通一下。他们说,同出版社部门头儿的关系很重要,更不能得罪G。拒绝帮忙,说,我们是好意。
        不得已,我用中文写了一信,请在华尔街做事的庐欢女士译成英文,帮助我同责编联系上了。责编凡雷恩先生读了原文,同意我的意见。
        遗憾的是,庐欢女士喜欢我书,鼎力相助,却因此接到一通粗暴电话,疾言厉色,责难她没有资格插手此事,使我深深歉疚。
        不知为何,凡雷恩先生辞职了。走以前把我的意见转给了接手处理此稿的第二位责编伯尼特女士。
        伯尼特女士同样认真负责,但是不知为何,她也辞职了。
        
        叁
        
        《十问》中,G先生在反驳《纽约客》杂志上厄普代克教授对他的一个中译本的批评时说,“可是他不懂中文。”我知道,假如我批评G译,他也可以说,“可是他不懂英文。”
        我是不懂英文,不知道译文的好坏。但是我起码知道,自己的作品中写了什幺,而译文中没有;没写的,译文中却有。这很容易看得出来。
        其他方面怎样,我不知道。这是文盲的悲哀。
        G译和原文最大的不同,是加上了编年:1956、1957、1958……,并根据这个先后顺序,调整和删节了原文的内容。
        由此而出现的问题,不在于是否可以在直译和意译之间进行再创造,也不在于是否可以按照历史的原则而不是文学的原则来处理文本。问题在于,所谓调整,实际上改变了书的性质。所谓删节,实际上等于阉割。
        书中许多人物的命运,并不互为因果。俞同榜不知道安兆俊,唐素琴没见过常书鸿,五十年代末的警察和八十年代末的警察是两拨子人……有些人,我已认识三五十年;有些人,我偶然碰到,相处十几分钟,别后永没再见,连姓名都不知道。有关忆述,独立成篇,一个人一个故事。故事的分量和长短,不取决于见面时间的久暂,全是自然而然。无数小正常,集合成一个大荒谬,也是自然而然。
        所谓自然而然,这里面有个非虚构文学和历史的区别。前者是个体经验,带着情感的逻辑,记忆有筛选机制,有待于考证核实。在考证核实之前,不可以称为历史。怎幺能将不同时期的细节调换编年,赋予一个统一的历史顺序,纳入一个公共的大事框架?
        何况此外,还有阉割。
        既已拒绝了这个译本,只要它不和读者见面,不说也罢。但是,在颇有名气的英文杂志《目击者》(Witness)2006年第二期上,看到G译的我的几篇文章。其中一篇叫《狗》,我书并无此篇。我的书中,有一篇《阿来与阿狮》,讲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家在山里避难时,家庭成员中一只山羊和一只狗的一些琐事,潜结构是相互间深厚的情谊。这些,译文中全没有,只有结尾“一九四九年……”以下的一点点:我家的狗(阿狮)被解放军打死以后我的表现。没了前面的亲情,表现就没有缘由,成了歇斯底里,连情节的逻辑都没了。
        G译中,这样的例子还多:
        《电影里的锣鼓》,写反右运动。结尾是,二十一年后我回到兰州,遇见一个老实巴交、当年也曾随大流对我下过一石的同事,邀我到学校顶楼他的单人宿舍喝酒。告知在我被处理(劳教)以后,他在家乡的妻儿先后死于大跃进和大饥饿,他无家可归,所以老了还住在学校……楼外风景依旧,寒日无言西下。这个结尾,译文中没有。没了这个,就没了个体经验中呈现出来的历史多样,没了“右派”以外“人民大众”命运的缩影,没了凄清结局与热烈开端的对比,以及喜剧性与悲剧性互相交织的张力结构。剩下的政治运动,已被千万人反复讲述,已成了公式,还值得写吗?
        《月色淡淡》中,我写了一个天才的毁灭。我和此人素不相识,只因为在同一农场,月夜劳动,偶然遇到一次。也是偶然地,他说起关于生命科学的一个猜想,为难以证实而苦恼;说“将来出去了”,一定要弄清这个问题。但是后来,他死了。译文到此为止。以下被删去的部分,也是全文的关键:三十多年后我来到美国,才知道他的那个假设,同时也是他所不知道的西方科学家们的假设,在他死亡二十多年以后,终于被实验证明。没有这个结尾,此文纵然值得写,性质完全不同,意义也小得多了。
        《荒山夕照》的范围,局限在一个荒僻原始的小环境里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只几个人,生活极简单,但关系复杂紧张,折射出山外面普遍的人性变形。诸如“总怕夜里说梦话出卖了自己”,或者“这些理由没人说破”之类的句子,以及关于“女儿酒”“打铁花”、乌鲁木齐繁华等等的谈话,也和大自然的描写一样,虽与情节无关,虽能指与所指之间没有一对一的线性关系,作为诗性结构里不可缺少的部分,绝不是可有可无。译文删除了所有这些,只留下一个打猎故事,犹如电影里的动作片,而且都是小动作……
        《逃亡者》原文的前半部分,写上海知青李沪生的遭遇,读者可以从中了解,什幺叫“全民皆兵”。亲朋邻里都“革命警惕性很高”,逃出去了也无处藏身,这是夹边沟很少有人逃跑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四周沙漠戈壁围绕,没可能徒步逃脱。所有这些大背景,译文中全没有,只留下一个冒失鬼跑出去又中途折回的故事,没了天罗地网中绝地求生者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景观,故事就没了意思。
        《沙枣》译文中,对于“月冷龙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及其前后文的删除,性质类似。
        ……
        《流沙坠简》的篇幅,如果全译,超过275页。但不知为何,G译删除了其中的三篇:《常书鸿先生》《花落知多少》和《窦占彪》。因此不足275页,必须从卷一《梦里家山》选译补充。
        删除的是重点,递补的却是鸡毛蒜皮。
        所谓鸡毛蒜皮,是指从作品的整体结构中割裂下来的细节。细节是从属于整体的。任何整体,都有一个结构。无论是诗的结构、戏剧的结构、理论的结构还是数学方程的结构,都有一个美或不美的问题。作品的美,在于各个局部与细节之间的有机联系。就像一棵从根本到枝叶生气灌注的树,割离了根本,枝叶会死。我书的根本,是人的命运。《梦里家山》的根本,是我的亲人老师同学们的命运:不问政治的父亲被打成右派惨死工地,姐姐为父亲痛哭被补打成右派劳苦终身,忠于国家的老师同学,或坐牢或自杀或死于监狱……所有这些荒诞惨烈,译文中丝毫不见踪影。有的是我小时候如何打架、逃学、留级之类的趣味细节。
        删除重点,换上鸡毛蒜皮,这是什幺“翻译”?有问题如此,即使我懂英语,语言的好坏,还值得关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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