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柏林工大的日子

发布: 2012-12-13 17:44 | 作者: 谢候之



        老巴
        
        我在SiegmundsHof学生宿舍搬过两次家,最早住HausB,后来搬到HausO去了。
        HausO是双人大房。得到它不容易。那时J已经到了德国。HausB的单人房间小,我们需要间双人房。SigmundsHof的规矩是,HausO的空房间,要抽签决定。这事儿由宿舍学生自治会管。那个学期末,有人搬走,HausO有了几间空房,我们去抽签。晚上在管理处的房间里,看见来参加抽签的人很多。觉得没戏。不料,抽签前学生会的人先行询问:这里有没有合法夫妻。我说我们是,并有文件。结果就这么一对夫妻,其他人都是野鸳鸯。学生会的人是个德国小伙儿,亚麻头发。高高大大。宣布说:现共有三套空房。一套给这对中国夫妻。剩下的两套进行抽签。
        纳赛尔是我那时在HausO的邻居。他是巴基斯坦人。一米九的大个子,下巴至脖子一片黢青。我想如果他不刮胡子,那会是一大把絡腮胡。他敞开衬衫,见到厚厚的胸毛,熊一样。再配上他酱色的皮肤,凸凹的肌肉块。是雄性伟男的形象,是公头羊的形象。因而他有众多漂亮的女朋友环绕。德国girl外国girl都 有。有时两女共寝,相聚甚安相拥甚欢,无隙。
        我就没见这巴基斯坦人怎么做饭。弄不懂他吃什么。终于有一天看他在厨房,他说他要做饭了。我那天有空。就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看。是好奇。
        老巴拉开冰箱门,开始在里面找。最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小坨儿牛肉,筐子里找了三根胡萝卜两颗土豆一头洋葱。他把几样东西切块儿,扔到个大平锅里。又把牛油切 了一大块儿,放那锅里。尔后拿出来一堆调料袋儿,对了锅一通乱撒。我知道那袋儿里不外是辣椒胡椒豆蔻咖喱之类。这时见他拿出一大把香蕉,也不剥皮,在案板上连皮切厚片儿。厚片儿切了一大堆,也丢到了锅里。最后,往锅里倒进一堆生大米。把我看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到这时,才打开电炉。平锅搁到电炉盘上, 拿了个木铲,开始在锅里搅和。
        眼见那锅渐渐热了起来,眼见锅里渐渐开始搅成一锅糊涂。眼见香蕉肉渐渐化成稠糊的酱,脱离了香蕉皮。香蕉皮成一个个小圈儿状,搅在里头。最后,老巴说:好了。就把锅里的盛到个大平盘上,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大团稠糊子,堆得高高,冒着热气,极烫。
        老巴的几个乡党每人拿个盘子,早已在一旁等候着。这时都拉开椅子,围桌坐下,纷纷向大平盘伸出手来。手臂上绒绒的黑毛匝密,像动物的筋爪。每个人从盘里抓出来热热的一团。把那个团儿在五个指头间反复颠弄,最后颠成个球状,很圆。然后,五指并拢,托了那球,往嘴里送。同时伸了头向前,把那球儿迎送入口。而后鼓嘴大嚼,脸上露出满意。
        我看着他们用手,灵巧的颠出团子。想着这还真得有点儿技术。我知道他们只准用右手。不可以用左手。这规矩谁破坏了会惹麻烦。
        纳赛尔热情地邀我,说:“来呀,谢!坐下来一块儿吃吧!”我赶紧谢他,有礼貌地婉拒。我很馋好吃东西。但是对陌生的稀奇古怪的吃食,不勇敢,缺失冒险精神。
        
        西班牙番茄汤
        
        我和托马斯一起去吃饭。那是街边一个西班牙小馆子。正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进去,里面没人。只在吧台边的角落里,坐个老头儿,看报纸。面前是吃剩的盘子。一片面包,半块黄油。
        托马斯坐下来,要了份番茄汤。“西班牙的番茄汤很好吃,”他说:“汤是带面包的。就够了。”我学了他的样儿,对跑堂说:“我也要份番茄汤。”跑堂黑头发锃亮,唐璜似的像个花花公子,笑嘻嘻地走了。
        一阵儿跑堂来了。桌上放一个小篮儿,里面是切的白面包片。摆上小碟的黄油。一人面前放了一盘汤。盘子不是平盘,宽边,中间凹下去,盛着那汤,鲜艳的红颜色,稠稠的。汤上面弯弯曲曲,细细一缕黄色的稀奶酪。
        我学着托马斯,往汤里洒胡椒。我们转磨瓶,黑胡椒在汤面上洒了厚厚一层。我拿了个勺子,吃了一口汤。天!酸的要命。非常的烫。里面不见番茄,我觉得是用的 很浓的番茄酱熬的。没有别的味道,就是个酸。那不是我们意识里的汤,它是糊子,跟老北京的老面茶一样稠。我抬头去看托马斯。
        托马斯用个勺,把稀奶酪搅一搅。放下勺子,他伸手去拿面包。见他掰块面包,用面包刮一团盘里的糊子,丢到嘴里。闭了嘴,大嚼。脸上笑容灿烂。
        后来知道了。西班牙人吃饭,不用刀叉,也不用手抓。撕块面包,当餐具。手拿面包块儿,很灵巧,把菜肉汤汁什么的,连沾带抹地刮上来,连汤菜带餐具那么咬上一口。最后餐具和菜和汤同时一起吃光,两手却干干净净,相当技巧。
        能用面包吃汤,是用面包把汤抹上来吃。第一汤比较浓。第二,西方人说吃汤,不说喝汤。汤是不能像茶咖啡什么的用嘴贴了碗沿或杯子沿去喝的。只能用勺舀了吃。西方人搞不懂,中国人是怎么用筷子吃汤的。他们不懂我们可以嘴贴了碗边儿“喝”汤。同样,我们可以嘴贴了碗边儿,把饭扒进嘴里。看洋人用筷子,几粒米几粒米地夹饭吃。真是艰难。
        这番茄汤,就着面包块,慢慢吃下去,渐渐觉出好吃起来。关键是它非常烫。又酸,又烫,又稠,吃到肚子里就很舒服。临到吃完,竟浅浅的有了瘾头。有话道是: 佳人最忆初逢时。佳味也如是。这首次的相逢,生出了对西班牙番茄汤酸浓的爱意。一盘浓汤,两片面包,一顿也就够了。挺便宜。是典型的学生餐。托马斯告诉 我:“这番茄汤在工大食堂的快餐那儿也有卖。味道还可以。”
        后来我在工大学生食堂,找到了卖那个番茄汤的地方。我也不用勺,用面包抹了吃。用最后一块面包把汤盘刮得干净。好吃!我向国内刚来的同学热情推荐,说:“西班牙的番茄汤很好吃。带两片面包。就够了。”
        
        地铁
        
        这是柏林的2号地铁线,它路过Ernst-Reuter广场。那是柏林工大总部。在工大的时候,有一阵,我每天坐2号线,去学校上课。
        车厢里人不算多。一个穿夹克的汉子,不高,有点儿壮。很不起眼,混了跟着其他乘客上了车。上车后,就在门口站着。车开过去两站,那汉子忽然宣布 说:“Fahrausweiskontrolle(车票检查)。”声音不算太高。同时手里举起一个小牌子,那是证件。大家都抬头看他。我去看另几个车门口,也各有着不同衣服的便衣男女,把着门,做着同样的宣布和动作。
        这是遇到地铁查票。
        柏林地铁跟巴黎跟北京不一样。巴黎北京用带磁条的票,过票口去刷,靠个小栅栏门控制出入。柏林要求乘客自己去售票机买票,然后去打卡机打上乘车的时间地点,规矩是凭此才可以合法上车。但是站台根本没栅栏,也没关口闸口。地铁站都大大咧咧,一个工作人员也看不见。完全敞着,任人上下。没人管,谁爱干嘛干嘛。八百年或许我们能碰上像今天这样一回查票的。跟碰上地震碰上火山似的稀罕。我高兴极了。甚至可以说叫开心。感觉今天这车票用得真值!还竟然掏出来给人 看了一回。
        大家都举起车票。查票的拿过来仔细看,他要核对打卡,时间和地点。然后说“谢谢”。那汉子转了一圈,很快就查完了。看来大家都有票。他仍站在门口,很平静。车到了一站。他平静地下去了。他那一伙人也都平静地下去了。
        那人临下去时,不经意似地,朝一个角落挥一下手,示意那个坐着的人跟他下去。大家看看,那是个年轻人,面无表情。低了头,跟着下去了。大家都知道,那是个没票的。说明他们查着了一个。这查着的,就在站台上处理。很简单:罚款40马克。交了钱,然后给开张单子,互相说声再见,走人。不找单位找领导找家长。整个过程,没有要张扬的意识。公事公办,很低调。
        很早时候,曾碰到过一次查票。和我同行的同学,慌张起来。他跟查票人解释说他不是逃票,他有月票。今天他换了件衫子,票给忘在家里了。查票人要他下车。我陪了下去。查票人记了一下他的情况,说:下次记得。放行走了。
        但是,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在的罚款,涨到40欧,又经过60欧,变到80欧了。学生忘记带月票,也不放过了,罚7欧。是有人经历过,告诉我的这事儿。但是地铁还和从前一样,没闸口,不检票,自己打票机上打时戳。敞开上下,没人管。
        
        Ernst-Reuter-Haus大楼管理员
        
        Ernst-Reuter-Haus大楼老式儿,盖得凿实,四平八稳,老气横秋。系里BILUS项目组奇怪,不呆在工大信息系主楼,跑到这座大楼来,在它侧翼二层西边占了几间屋子。装的一堆SUN工作站。这楼里特别杂。感觉是座社会上的楼。里面好像还有其它柏林工大的单位。然后就是外边儿的。好多机构组 织,有政府衙门,有公司。彼此互不来往。
        楼的后面是个大院子,长形,草坪,砖道。沿着楼,砖地上画有停车位。停着汽车。我那时在BILUS组做事。Ernst-Reuter-Haus大楼在6月17日大街上,离SigmundsHof学生宿舍很近。我平时不开车。但我手头有辆旧车,很破。
        有天下小雨,我把车开来了。停在楼后院子里的停车位上。到晚上我去拿车。发现大灯开着,光已经微弱。我想起来,是下雨天暗,开了车大灯,停车离开时忘关灯了。我心说不妙。赶紧去打火,拧了钥匙,车没一点儿反应。蓄电池电跑光,车打不着了。
        我没办法,跑回办公室给高晓阳打电话。他说正跟他教授有点儿事,他得晚点过来。天全黑了,他才过来。这时J也来了。高开着他的车进了大楼后院。停在我车旁边。我们打开发动机盖,拿了电缆,准备用高车上的电瓶把我的车打着。
        我们拿了个大手电照着,正在弄。忽听一声大叫,很歇斯底里:“Schei ?e!是谁叫你们在这儿开修车铺的?”Schei ?e这词儿很著名,相当于英语 “Shit”。它用途宽泛,根据上下文和语境。可酌情翻成妈的,操,混蛋等各种脏话。学德语时,女老师介绍这词都很不好意思,说使用它的人一般很缺教养。 这Schei ?e的叫唤,让大家吓一跳。灯影里,不知何时窜出一老头,突然立在面前。不高,甚粗壮。灯光照着,脸膛红,脖子红,胳膊红。不知平时就红还是此刻过于亢奋。
        我们猜想他大概是个大楼管理员或看门人之类。不懂怎么惹着他了。就试图解释,说车没电,打着了,马上就走。老头根本不听,打断解释,粗暴地“哐”一声,把发动机盖扣下来。嘴里大叫:“出去,出去,Schei ?e都给我出去!”
        那发动机盖虽然扣下来,可电缆还接着。我见状赶紧打火。一打,着了。我们拔电缆,盖盖子,纷纷跳上车,抱头鼠窜。这时听老头在后面大骂,声音宏亮,骂的竟 然是:“Du Arschloch Japaner!”那话直译是:你(们)这屁眼一样的日本人。我们都先一愣,“哗”的一下大笑起来。笑得差点儿背过气去。骂得真好呀,开心哟!这 Arschloch是一个极脏的骂人词儿,轻易没人用的。我原以为就德国人用。后来发现老美也用,他们骂说:“asshole”,看中的是同一个器官,可见文化同脉。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