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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工大的日子

发布: 2012-12-13 17:44 | 作者: 谢候之



        后来知道这老头是大楼管理员。他就住一楼东边向着院子的一间屋子里。那里有门可直通后院。他在他门前空地划出个小角落,种些花,摆上桌凳,还围上点儿什么。平日坐那儿晒太阳。那地界儿成了他私人领地。别人碰不得。显然他不喜欢人家在后院停车。更别说大晚上的在那儿折腾车了。
        过了两天,我开了车来,想停后院。是想着要帮组里去买饮料。准备开车去拉。在进后院大门的时候,看见那个老头站在那儿。他看见了我,脸竟一下涨红了。就见他双脚一蹦,两手张开,两腿叉开,蹦成个大字。挡在我车前,不让我进。我惹他不起,乖乖倒车。把车开到楼前边停下来。
        上楼到办公室,见到组里的人。我说我车停外边了。开不进后院来,楼里的老头不让。大家就摇头。组里的约克是个大个子,听了摩拳擦掌,说:“走,我跟你一块 儿下去。我们把车开进来。”组长库特也说:“一会儿买水,约克跟你一块儿去吧。车还停后院。你可以停的,没人能禁止。”我就跟约克一块儿下楼。坐我车一块儿进后院。远远见老头还站院子门口。我很开心,要看老头如何与约克碰撞。以为有场好戏。那老头儿看见我,刚要发作,一瞥眼看见旁边坐着约克。这老儿!着实让人惊讶。竟把头转了,仰起,两眼望天,佯做看云状。我给油,车照直开,扬长而入。大模样停到院子里。心里鄙夷:这德国人,真是软的欺负硬的怕。
        这楼后院是公共的,是规定可以停车的。我知道老头儿这行径。他是看见是外国人,才跳,才想跳,才敢跳。新纳粹的种子是播在这样民众的土壤里的。
        
        纳粹
        
        80年代末。我还在大学。我的大学熟人,安德丽雅跟我说:“我在很多场合,都不敢给德国喊好。因为总觉的那是纳粹。”安德丽雅是汉学家,她能说很好的汉语 四声,是那时柏林口译界著名的三大家之一。她这意识,第一次听到时,让我惊讶。她给我解释:“我只有在足球比赛时觉得可以给德国叫好。因为那是体育比赛。大学里许多人有这种想法。”
        在德国,排斥外国人,被隐隐地看成是有纳粹倾向。典型的句子:“Deutschland den Deutschen! Ausl?nder raus!”(德国是德国人的德国!外国人滚出去!)是公认的纳粹口号。哪个议员说这话,他立刻当不成了。另外的一句,“Ich bin stolz,als ein Deutscher zu sein!”(我为我是个德国人而骄傲!)是新纳粹口号。高层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士绅,没有一个人会说这话。喊这口号的是胳膊上刺了青,脖子粗红的闲汉。 说这话在德国,会隐含对说话人强的贬义。人的感觉是:来不来没事儿去说这话,搞不好没完成教育。身无长技,更无骄人之处,只剩的玩命叫唤“我骄傲我是德国 人!”为让自己感觉自己了不起。往往是些街头牛二,穿齐整了黑军装,戴好红袖箍,喝许多啤酒后,很刺激地齐声喊。如果你有幸赶上,你站一边儿看这么一群, 闹腾得猴儿似的。让人觉得特傻,特纳粹。
        德国的新纳粹成员,很多都是街上的。一般都工作不好,恨外国人抢饭碗。这种人不上高层。公司高级职员,商界人士,政府衙门的官员里都少。大学里更是几乎没有。大学里的人都比较的教养。对纳粹有深的反省。和外国同学很友好。
        “偏激的爱国是有害的,”小院儿里,瓦格纳跟我喝着啤酒,这么跟我说:“极端的民族主义是对世界融合潮流的反动。”瓦格纳是我柏林工大的熟人,在电子系做 高年级助教。啤酒是Jever,大听。好牌子,清洌爽口,没有清啤那么苦。瓦格纳打开一听。把啤酒往大酒杯里倒,说:“要说爱国主义者,希特勒最纯粹。谁都没他那么爱国。你看,他不像戈林,不追求财富,不追求享受,也不贪婪女人。他是一心为了德国。最后还把命搭上。”他端起大杯,向我举一下,示意 cheers。大杯放嘴边,呷了口啤酒:“德国那个总统,魏茨泽克(Weizs?cker),就不像希特勒那么爱德国。人家问魏茨泽克你第一爱的是不是德 国。他说:不是。我第一爱我老婆。他第二爱的也不是德国,是什么来着,故乡吧,还是老祖母或老妈。忘了。反正第三才轮到爱德国。”瓦格纳举了大杯,又去灌 一大口啤酒:“魏茨泽克这样的人,我们得选了当总统,当总理。”我也灌一口啤酒。问他:“为什么呢?”他擦下嘴:“希特勒最爱德国,爱得疯了,一切都疯狂地为德国,就去毁别人占别人,杀别人打别人。德国的给德国,别人的也给德国,不给就抢。这种德国,强大时野心可怕。用强力压对方屈从,用武力毁灭掉对方。 最后,对别人对自己是大灾难,对世界是大灾难。魏茨泽克第一不爱德国。这样,他在对待德国和别国利益冲突时,就会冷静和理智地处理双方的关系。寻求双方妥 协的方式。对双方都好,尤其在今天开放的世界。”
        我想起来。德国美国有点儿不同。美国影片里,公开在歌颂“patriotism”(爱国主义),大赞特赞,不在乎。德国在乎,甚至忌讳。不干,也不敢。德 国这词儿是“patriotismus”,电影里没有歌颂这玩意儿的主题。政治家演讲从来没见用patriotismus这个词儿。
        
        小吃摊
        
        柏林地铁Ernst-Reuter-Platz广场站下面,在东边出口的地方,有一个小吃铺子。卖匈牙利炖肉汤,香肠土豆汤,咖喱烤肠,维也纳煮肠。我有一阵住的远,得坐地铁。去工大主楼,都是在那一站下车。
        卖小吃的是一位老师傅。我认定他以前一定是个高级厨师,在高级宾馆里干过。他熬的那汤味道浓极了。从地铁站台往外走,熬汤的浓香就一股一股地冒,一阵一阵 地飘,毒气似的,让人简直受不了。我当然经不住诱惑。不管饿不饿,每次在那儿我都得喝上一份土豆汤,才能走。那汤热热的稠稠的,土豆煮化了,沙沙的,非常可口。那是种会让人生出深刻爱意,让人能相恋终生的汤。
        当然,这是说的多年前的事啦,那时我还年轻。现在我都老了,那老师傅就更老啦。也做不动啦。小摊子早就撤了。唉,都没啦。只剩下记忆里的这点儿爱恋了。
        想到吃过的好吃的汤,就想到那个小摊子。心里愿那位老师傅身体现在依旧健康。
        
        庆祝party
        
        刘世槎做答辩了。我们都去给他祝贺。按惯例,答辩之后,要有个冷盘的自助餐会,作为庆祝。大学的学生食堂都承办这种冷餐。一般是用的小圆面包。切一半。上 面涂黄油,放奶酪片,生菜叶。再上面放各种花样,或熟肉片,或生火腿片,或生鱼片,或鱼子酱,或鸡蛋奶油沙拉。这样算一份。叫“Halbe Belegte”,这似乎应该翻成“半堆儿”。Halbe意思是半个,Belegte意思是堆摆。本来后面应跟有“小面包”一词儿,口语中把它给省掉了。 各种这式儿的“半堆儿”做一大堆,摆大花边儿方托盘上。大托盘银亮,餐桌上摆满。一桌的花花绿绿,很好看。
        去的中国同学都自己在家做好吃的,酱肉卤蛋熏鱼什么的,带去,算是祝贺。我做了一大盘盐水鸭。都切成大条。开车带过去。
        冷盘餐摆在数学楼后面的一座独立的小洋楼里。不靠街道,挺僻静的。小洋楼古香古色,它带了个小钟楼圆塔顶。还带了个小花园。四周都是现代的楼。这楼有点儿巴洛克。不太协调。不知它什么来历。我想这楼是刘世槎他们系的。
        大学的答辩是公开进行。答辩会的布告要先贴在系的墙上,写明题目,内容,导师和答辩评审教授名单。布告贴半个月。看是否有人质疑。答辩会谁都可以参加。甚至可以发言向答辩人质询。我去时,刘世槎已经答辩结束。
        小楼里面的厅里,靠墙一圈铺了白布的长桌,摆了花,摆了许多大盘,都是吃食。有许多杯子瓶子。楼里楼外,和花园里,站许多男女,拿着酒水香槟。一看就知道都是大学的人,学生,助教,和教授。
        我弄了杯香槟,在人丛中找到刘,向他祝贺。他被一群人围着,说不上话。我取了个大平盘,拿了些食物,端着那杯香槟,走到花园里。花园里放了折叠桌椅。坐着些人。旁边有个石桌,长条的石凳。见没人坐,我就把食盘放到石桌上,坐下来。
        这时见过来三个女孩儿,金发。大一吧,但不是西欧人的样子。都端了大盘,上面堆满了吃的。径直走到石桌,一屁股在我对面坐下来,大吃。一边唧唧呱呱说话,是俄语。那时柏林墙还没倒,边境也不开放。俄国学生比较少见。我想:哦,刘世槎他们这儿还有俄国学生。
        女孩们胃口特好,有一个还去又拿了一大盘。吃了一阵,一个女孩才想起来,抬头找我说话,是换了德语,带口音:“喂,今天这里是搞什么事儿啊?”我笑了,想 着:“咳呀,大吃了这半天,怎么回事儿都不知道。原来是外面来吃蹭的。”就说:“是一个中国同学庆祝做博士答辩。”女孩回过头,跟同伴唧呱唧呱。三人都抬 头,一个问我:“是哪个?”我给她们指。她们三个一齐伸了脖子,鹅颈似地:“在哪儿呀?”
        她们三个从莫斯科和基辅来。想进柏林工大。还没办注册。看到这儿的花园,有吃喝,是个庆祝party。就钻进来,取了个盘子捡食物,拿出来坐着,有吃有喝。
        这类似的事儿我自己也经历过两回。都是被人拉着。一次成功一次失败。
        一次是在汉诺威CeBIT参展。7天,我和GERB公司的人在展台值班。闭幕前的两天,晚上快闭馆时,有些公司在自己展区搞冷餐庆祝。请的乐队奏乐。 GERB的人不去城里找餐馆了。闭馆时把展台一锁,拉了我在各展厅转悠。拉开一个厅门,听里面是否有音乐搞庆祝。径直大模大样走进庆祝的人堆,拿了盘子,自取各种吃食。跟人后面排队,叫厨子切烤肉,叫待者倒红酒。还看到有表演。几个男女演员,紧身衣裤,暴露颇多,跳腾得激烈。乐队拼命吹拼命敲。看者甚众, 围观,什么人都有,都拿的吃喝。跟荒年办赈粥似的。
        还一次是周末,傍晚跟了托马斯在街上走。临街三楼窗大开。里面灯光巨亮。人声喧闹,爆阵阵哄笑,且嘭嚓嚓有鼓乐。托马斯停下来,说:“这儿有个 party。等着,我去问问人家缺不缺人。”说着,就跑进楼去。把我丢在外面。一会儿,他出来了,说:“不行。人家说人够了。屋子里人挤满了。算了,咱走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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