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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色的美活着”——读柏桦近作

发布: 2012-8-23 17:02 | 作者: 商略



        在读到柏桦的近作之前,我手里正做着一件不太有趣的事,给隋唐之际的若干位人物编排一份年谱。琐碎的文献,日复一日地损耗着我的热情,做到实在乏味时,我就走到园子里去散心。
        春天的酱园,铺了一层绯红的樟树叶,风一吹,悉悉索索地响,像有另一个人在走动。
        这会儿,天色正暗下来。春天的云朵,总是飞得低低地,有些迟疑的样子。云朵下,是东去的姚江,它们拍着岸,摇来晃去地流着。
        我回到了书房。案头是一本读了小半的小说,挪威作家帕特森的《外出偷马》。书上搁着一叠翻得有些熟烂的打印稿,是柏桦的近年诗歌。我觉得,这个时辰,不太适合《外出偷马》,而应在昏黄的台灯下,听着风吹枯叶的声音,读一读柏桦的诗歌。
        这样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读柏桦的诗歌,似乎有好几次了。第一次2003年,他的《往事》,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年代诗丛”。第二次2008年,他的《水绘仙侣》,寄给我的电子稿。现在,是第三次。这一次是他新近整理出来的组诗。
        这一组诗,有别于《往事》和《水绘仙侣》,更像是两者的混合体,让我翻来覆去体会的,是词语中的隐隐的亲切,像《抒情》,《1972,重庆晚春的一个下午》,《一只小猪》,或者是《三忆重庆》。
        《往事》里的柏桦,白衣白马,气象从容,浪漫并抒情着。《水绘仙侣》里的柏桦,博学庞杂,纵横捭阖,儒雅而又翩翩。但是,这两个柏桦都显得端庄高贵,不太容易亲近,就像他的《小团圆》所说——“你脸上有神的光”。这些“神的光”,大概是来自于他的著名的《在清朝》和《望气的人》,甚至是在《现实》中,命令式的“长夜里,收割并非出自必要/长夜里,速度应该省掉”。
        可是,在现在的这一组诗里呢?在“你脸上有神的光”以后呢?他说,“我的皮肤油。”(同前引)这样,我的四周就会发出隐隐的欢呼。多么低调,多么俯首的“我的皮肤油”啊,我们籍此可看作是“人的光”,而非“神的光”。我们还可以认为,柏桦是为了和读者更亲近一些,特别地放低了严肃和端庄的抒情,以期在作者与读者之间,营造一种“昏昏灯火里重逢”(同前引)的气氛。
        现在,真是这样的呵。窗外黑暗更浓了,春风勤勉,清扫着阶沿的樟叶,这一盏昏昏的台灯下,就像一个真切的柏桦来到身边,与我语,“好色死去,好色的美活着”(同前引)。
        接下来,我要说一说让我把玩不已的《抒情》。
        抒情,是每一个诗人,甚至是每一个青年所经历过的事(似乎荒唐,但又不尽然)。在《抒情》中,这个倒霉蛋青年,因曾经憧憬于“一条幽暗的小径,/尽头有一座50年代的楼房/——贵阳市科学技术研究所”,“结果当他真的来到这个单位时”,他陷入了“灰心、厌烦以及无边的痛苦”。可以预料,抒情青年最终将消失,像一只追赶自己尾巴的猫儿,消失在自我纠结的漩涡之中。而“幽暗的小径”,“散步”,“怀着无世无争的感动”,都将一如既往地活着,存在着,就像在林阴道深处埋伏着的一个微形黑洞,吞噬了路过它的一代又一代的青年。
        柏桦好象在告诉我们,抒情只是抒情,别把它放诸现实。或者,要把抒情与现实,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就像地球与月亮,太近了会碰撞,太远了会脱离。可是,当我们面对种种情怀,谁能拒绝这样或大或小的“悲剧”呢?那怕这种情怀来得莫明其妙,那怕情怀本身就荒唐透顶。
        记得往昔,我曾很抒情地想象,养一条土狗,天天拉着它,散步,说话,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了这样一条土狗,麻烦事儿就多了起来,它乱拉屎,还弄得一地板狗毛,甚至打翻瓶瓶罐罐。更要命的,我不会照顾人,它常常是有了上顿没有下顿。后来,我试着牵它到远郊去放生,让它有一个好点的归宿。可是回到家,发现它竟然站在家门口,拖着舌头喘气,等我。那一阵子,我对于养狗的抒情,一点儿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柏桦所说的“灰心、厌烦以及无边的痛苦”。
        现在呢,养狗的我已经死去,土狗们依旧活蹦乱跳地活着。只可惜,我读到柏桦的这首诗歌已经太迟了。
        在这一组诗歌里,我最喜欢的是《一只小猪》。《一只小猪》,有我体会得了,却掌控不了的东西,比如隐含的基督教义,比如某个循环往复着的,玄之又玄的禅机。因为最喜欢,又难以言说,怕说不好,我就不说了,还是交给柏桦自己或者读者们去处理吧。
        其次,是《1972,重庆晚春的一个下午》。说个题外话,在柏桦的这一组诗歌里,有许多年代的记号,像:
        我扎根于1975年夏天,在重庆/巴县白市驿区龙凤公社公正大队。(《决裂与扎根》)
        景曾何其准时(1983-1986)/歌乐山顶的黄葛树,在八月总痛得乱抖/而诗已注定成为我们彼此的迷信/——一个小星球,闪烁……(《三忆重庆》)
        只要1989年秋天的灯亮着/她就一定还在/与我说着、走着,直至天明。(《南京之忆》)
        这些用阿拉伯数字标示出来的年代,应该隐含有特别的意义(这种无聊的发见,可能是源自编写年谱的恶习),关于这一点,日后我们也许可从史学的角度,写一篇大大的文章。
        在这一首十行短诗里,“1972”被嵌进了长长的标题,还嵌进了重庆的晚春,嵌入了晚春的一个下午。四十年来,此种难忘,不难预料。就像一个小肠气病人,无时不记刻地牵挂着那一截蠢蠢欲动的小肠。
        1972年,也就是四十年之前,柏桦十七岁,我三岁。这一年的晚春,好色的美都还活着,我们都有机会共同去面对一只寂寞的玻璃瓶。瓶子里,有田螺和米饭,还有一小撮渐渐化开的抒情:
        
        房间里透出午后的安静
        安静的中心是那桌上的玻璃瓶
        
        瓶中有一枚不动的田螺
        瓶底有一撮泡胀的米饭
        
        读到此处,我发现,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宇宙,在1972年的晚春,在这十行的句子里,“安静的中心”并不只有一个(起码,得有一个反中心)。比如盯着这只瓶子,看了一下午的青年人,他何尚不是“安静的中心”呢?在他的窗外,是北碚的往事,是歌乐山顶的黄葛树,那里有几只鹩哥在叫唤。
        晚春的下午会很长,春色会很短,抒情锁在瓶子里,发酵成了寂寞,令人发慌。
        我不清楚,是在他的注目之下,一只瓶子安静了下来,还是瓶子让他安静了下来?也许,仅仅有瓶子是不够的,在安静的内部,还坐着一枚更加安静的田螺先生。
        在田螺先生面前,还有一小撮泡胀的米饭。
        现在我们可以稍加虚构一下了:青年的柏桦坐在潮而皱的床沿,两腿晃荡着,脑子里闪出了这样一句话,“没有米总觉得寂寞”。此语出自小川绅介的《牧野村千年物语》,原话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米总觉得寂寞,当家里穷得没有米下锅,把钟表啦衣服啦拿去典当的时候,是很难受的,倒不是说有了米就能活下去,而是有了米,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觉得很安心。
        这会儿,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觉悟——“田螺先生也可能正是柏桦先生”,为什么呢?
        
        那田螺并不吃饭哩
        当下午的日子长得令人发慌
        
        柏桦曲折地暗示着我们,他和田螺一样,所缺乏的,并非是瓶底里的米饭。田螺想逃出瓶外,柏桦想飞出窗外,而三岁的我想摆脱襁褓的拘束。可是这人间的无形(透明像玻璃)约束呀,让寂寞无处不在。
        我们应该承认,唯有处于这个世界的安静的中心,唯有进一步的寂寞,进一步的发慌,让诗人具有了特别的上进之心。
        看呢,在这一组诗里,1972的晚春,当时的寂寞,“好色的美”,它们都还活着。它们将与柏桦一起到来,在末日的2012,在昏昏的灯光下。
        
        ——原载《汉诗》2012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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