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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的玫瑰(致张枣)

发布: 2012-4-24 19:57 | 作者: Susanne Goesse



        翻译:芮虎
        
        诗歌的意义不只是对它言谈,而应生活其中。
        ——保罗 霍夫曼 (Paul Hoffmann)
        
        你在一个凡事皆被测量的世界被测量了。其实,你希望生活在一个拥有自己感觉的世界,那里充满狂喜,而不是药片。你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感觉事物的反侧,而它却是作为一个营销策略来被炒卖。为何要在这个世界写诗呢?既然诗歌是以阅读者数量的多少来决定庆祝或者失败的。你希望在这个一切都按照卫星导航系统精确定位的世界找到一个去向。只有坐标格点,而没有方向。每个人都非常准确地知道他处于什么地方,尽管如此,却无人知道去向。坐标点密密麻麻,却毫不遵循生命的轨迹。你想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的方向,而那里,旅鼠的直线奔跑却被作为个性的体验来加以展示。你个人愿望中的罗盘针尖,在现实与梦魇中被无情地折断。没有装备,没有财产:只有一个通过你自己去达到的方向,一个朝着天空的方向。
        我拾起那罗盘,开始寻找——你走的是什么方向?去向何方?我在一个圆圈里旋转。我从北方开始。北方在上边。北方是决定方向的方向。北极星在夜空中指示着方向。所有的罗盘针尖都指向北方,绝没有例外,它逼迫它做出方向调整。调整意识形态,官僚主义,秩序。培训:纪律,强迫,隶属。理性、计算,可以说服的和可以计算的。北方的夜晚有着耳朵。霜冻,积雪,冰块。寒冷,没心没肺。在黑暗的深处,北方的方向是沉沉的夜晚。别怕,这是夜,陌生的事物进入我们,铸造我们。所有的地图,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地理测绘都分门别类。你也被分门别类。然后,你正确地坐落在那一条正确的线上。北方在上面,总是如此。致命的仍是突围。那最高的是鸟。
        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南方位于下方,相反的方向。在相反的方向有着你的家乡。你内心的罗盘总是拉着你朝着南方。你的去向是寻找,而你来的方向总是坚定地固定着:南方。南方在血液中。血液,那驱策着我的血。四川,四条江河的国度。对此,你曾经述说过多少东西呢?心在舌头之上,你的笑容。南方是中午的方向,导向明亮的光线。最爱的中午时分。中午的炎热。极点,太阳高悬。南方位于下方。下面的方向。下面的导向(课程)。怎么样的一个偶然哦!你诗学中沉静的疯狂。你的诗歌呼吸着南方。她们从这里开始旅行。出发的地方,你的诗歌从这里启程,朝着相对的方向行进。她们顶着激流前进,她们顶着感觉前进,在相对的感觉之中。她们是相反的方向。她们是相反的词语(反义词)。她们寻找面对面的人。
        她们向面对面的人跑去。子午圈最南方的切点,南极,只知道一个方向:北方。她们跑向对方。子午圈最北边的切点,北极,只知道一个方向:南方。无论是什么极地,冰雪总是永恒的。你总是知道这些,去哪里?自己在最远的远方都没有一席之地。寒冷在这里驱赶着你,你被冻僵了。在东方升起了太阳,她多少给你一点温暖,你跟着她来到西方。
        西方是黑夜的方向,夜的国度。德意志国。准确地说:特里尔,——特里尔吗?位于什么地方?——西方很远的地方。你只要往外迈出一步就出了德国。刘慧儒说:“只是给他打个电话就行了。”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就这样简单地打个电话?我应该说什么呢?你好,我想翻译你的东西?是的,为什么不呢?那张纸条就这样随便放了几天。我的中文够用吗?现在就打电话!一个非常轻而忧郁的声音问道,谁?
        这个深深忧郁的声音。你追循着太阳来到西方,太阳沉落的方向。太阳从世界边际掉下去的地方。倾落的方向。秋天,终极的方向。边缘。外面。什么没有分类,就必须站在外面。西北方过去被叫住北方的外面。寒冷爬进了骨头,你的双手被冻僵了。你甚至不能再写东西。事物和词语不再统一。连接内心与外部世界的纽带撕裂了。你在呼唤,却没有人回答。甚至连自己的回声都没有。异乡没有回声的寂寞。孩子和宿舍管理员可以是非常残忍的。你的诗歌伫立在外面,门被关起来。寻找对面的人,那里,很远的地方,我想,是对一个语词的忧郁寻觅。冻得淌着鼻血。你的衣服对于这样的气候是太单薄了。
        这种悲哀的声音让我犹豫不定。“您想把我的诗歌翻译成德语吗?”你说德语吗?
        南方用许多舌头说话。声音丰富多彩。你的母语。思维的基础,思维的方向。在她里面和上面形成你自己。她不是你的一部分,她就是你。家乡,谁也不能从你那里夺走。带着去旅行。你的纽带回到身边,在异国是那条分界线。你让自己完全进入异乡。你知道,没有语言什么都不行。你学习标准德语。标准德语生在北方。北方只知道一种声音,那就是正确的声音。你的德语完美无瑕。你甚至知道怎样用德语开玩笑。词汇的杂耍。你自己把德语的词汇结构搞得很有趣。比如,不…….能。不能统一、不能享用。并由此发明新词汇:不能想念,不能爱恋。人们在开始学习外语的时候,总是要牵住母语的绳带蹒跚学步。只有在学到一定程度时外语才能脱离绳带独立行走。与此同时,外语在变化,在异乡人那里失落,母语也在外语的影响下发生变化。外语在自己的语言里延展,自己也接受了外语。双方向对方走近。边缘和分界线变得柔和起来。很快就是秋天,而很快我就要用另一种语言做梦。在路上发生了变化。
        突然,你爆发出笑声。“奇怪。您知道吗,我过去多么希望这样,可是,现在却完全变了。究竟谁还会读诗歌呢?”
        谁会读德文形式的中文诗歌?整蛊,媚俗,以及无所谓的态度是最可怕的敌人。边缘诗歌连接了家乡和流亡。语言蹒跚着前行,伤痕累累鲜血淋漓,“那可怜无助而又美丽无比的汉语。”这把汉语和德语联系起来:流血的词语游戏转盘上被宰割的语言。伤口被烧灼消毒,血已经凝固了。忍受痛苦。有一个相反的词。诗歌是他的避难所。你的诗歌应该是情感融化而成的语词,你的情感。你的语言里被控制的呼吸。感觉与呼吸。渴望的方向。诗歌好像一个没有校准的罗盘,指针在颤抖,在寻找着方向。它们在寻找相对的词汇,回答,对面的词(反义词)。
        们谈论关于意义的层面,关于背景和节奏,关于特里尔,德国人,大学,图宾根,荷尔德林,气候和毛衣的恐怖。还有关于老虎。我俩都是老虎,同年的。我们不应该互相用你来称呼吗?为什么一定是特里尔呢?T-RR 好像忧郁,T-RR好像特里尔。去图宾根吧。你这样认为吗?是的。
        东方是清晨的方向。东方是开始。你总是处于开始的状态。你属虎,老虎的属相属于东方。启程是你的方向。与新东西相遇,相遇也是一种对立。
        旅行箱很快就打好了。只有书籍费了好些时间。1992年圣诞节的前一日。我的丈夫托马斯开车去特里尔接你。把所有的行李装在车后,向南方出发!不,怎么这样容易,这样一点儿阻碍都没有?还需要一个延迟的时刻:洪水!默塞尔河谷涨水了,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洪水把你们困在那里了。面对湍急的水流,你们得一小时一小时地抗争着前进。
        图宾根位于德国的西南。毁灭总是要介入自己。好像虫子,不断地努力要钻入苹果。南方之外。不要在中午看太阳,否则眼睛会痛的。而我,总是还不够孤独。荷尔德林的图宾根。塔楼,神学院,内卡河,墓地。梦之地,渴望的地方。荷尔德林家乡:不可救治的家园。
        你是这样幸运,你自己也没有如此期待。第一次散步就去了荷尔德林塔。现在,我可以离他这么近了。诗人的诗人。好像他听到了我。南方的日子来临了!
        第二天,我们在图宾根庆祝圣诞节。托马斯和我,还有我们的朋友沃尔夫冈 崔尔岑斯基,你。图宾根时代的四人帮。从树台上俯瞰山谷,面包与酒。我们笑声不断,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什么都太多了。屋子里总是烟雾腾腾。那时,还没有必要心怀内疚地走到外面去抽烟。你的宿舍坐落在瓦尔德豪斯东区,是一个好的开头。我们四个人坐在地板上,中间堆了一大叠稿纸。我们从中选取诗歌,为计划中的出版物做准备。中途,我们去森林散步,头脑为之清醒起来。这是德国的一个特产:森林散步。你在路上不停地说话,点燃一支支的烟。就这样走啊走啊,没有目的,也没有思想,回环往复。这使你看起来无聊透顶,我们后来再也没有进行过这样的活动了。
        南方的日子到了!你与保罗 霍夫曼相遇,这位伟大的老师和学者。最后一位不是诠释诗歌而是生活在其中的人。从他身上体现出“诗歌的世界语”。他属于那些极少数的人,可以毫不犹豫地称之为“伟大”者。我们都非常感谢他。他在自己的学生和朋友的圈子里热情地接待了你,并成为你的老师和依托。他自己也知道流亡苦辛的味道。在纳粹时代,他被迫离开家乡流亡到了新西兰,好多年后,才在图宾根找到了自己新的家乡。
        对于霍夫曼而言,在他的“塔楼专题讲座”上与人们共同朗读诗歌就是自己的家园:“在我长年与诗歌独自相处之后,现在,参与共同阅读实在是幸福的事。”在这个圈子里,你的汉语,你的诗歌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们的避难所。“我的朋友也应该来!”第一本小小的诗歌译本,上面有你的,还有柏桦,欧阳江河的诗歌,于1993年在霍夫曼的主持下出版了:《玻璃工厂》。在《图宾根日报》上第一次出现了关于你的文章。塔楼将成为中心,一切都围绕着它。
        天平小小的停顿。十月,我没有发疯。你又失去了平衡。中心是这样快就失去了。来去折腾,抽烟,享受是短暂的安静点。人为的乐园。然而,又有什么乐园不是人为的呢?一切的代价是消耗殆尽。耗尽也是一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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