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风的玫瑰(致张枣)

发布: 2012-4-24 19:57 | 作者: Susanne Goesse



        瓦雷莉 拉维茨卡,塔楼守护者,为你打开了所有的门。你被容许进入荷尔德林的房间。你可以在荷尔德林的花园里摘取金苹果。你在荷尔德林塔楼里举行了自己的第一次诗歌朗诵。你羞涩地走到那张木制的讲台前。你的声音非常轻柔。座无虚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
        具有魔力的词语到来了。奥普里德 。一个少年梦想迟到的生命,充满主意和开端。荷尔德林塔在闪闪发亮的内卡河水上漂浮着。南方的日子:通宵达旦地和所有的朋友谈论着语词,世界和生命;自己组织首映式,音乐会,朗诵会。香烟和啤酒。在其中的一个夜晚,你说,“我要做父亲了”。
        一切都是这样迅速。东方是开端。你义无反顾地冒险。东方是转动的方向,地球在自己转动。在自己的轴心上转动,日复一日。东方像陀螺般旋转,令人昏眩。第二个圣诞节我们就和李凡和你一起庆祝了。你亲自下厨,四川的火锅,令人痛苦的辣。你的儿子睡着了。你成为图宾根大学汉学院的讲师。托马斯看着你不厌其烦地包肉卷而感到吃惊。你的耐心和牺牲精神,带着一点南方。我至今还照着你的烹饪配方做菜。
        每到中国的新年你都要对我宣讲预言,今年将会带来什么。老虎游水,老虎一事无成。老虎爬上了河岸,不过还被阻拦。老虎跳上了陆地,现在,老虎可以大显身手了。是的,现在,施展浑身解数。奥普里德。梦的南方。只要你的翅膀还强健有力,就不要挨着地面。扑扑振翅的龙心。一切都过得如此迅疾。你写作,编辑诗歌合集《中国杂技》。四川五君子诗选《硬椅子》也开始动手。翻译成了我的主要工作。日子充满了你的诗歌和朋友。四川五君子都应该在场,你非常希望这样。我们总是在讨论,哪些诗歌应该收入,哪些不能。发声器。
        在流亡中词语弥足珍贵。你随身带着的家园。有一次她的根被抢劫,她丢失了,但是很快又复苏过来,绿意盎然。你必须把这些珍贵的词汇留住,将它们风干。它们褶皱,枯萎,但它们可以抵御严冬。如果你要它们苏醒过来,你必须给它们喂养你的鲜血。它们贪婪地吮吸着。它们是如此美丽,安然自得。你不能停止喂养。它们将你带回夏天,南方的回忆之中。你用词语修建房屋,一个诗歌的家园。你的面容惨白起来。没关系,你想,如果精力耗尽了,春天就不远了。你总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诗人和译者:如果一个词刚好准确地找到了另一个词真是幸福的事,它回答的词,它对面的词。诗歌是你流亡途中的家园,翻译是你在异乡的身份认知。我们常常和每一个词角力。寻找那唯一的共同的另一个词,那一个音响。感觉和呼吸,呼吸的运动。尽量接近外语文本,感觉它的呼吸,与之相等的呼吸。要将之翻译出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胆大妄为。我们在语言之间,语言之后扩展空间,我们生活在诗中。我们把自己安置在中间。有时,语言会把自己搞错。巴比伦塔,语言的游戏。我们向词汇扔出词汇的纽带,从外语扔向母语,纠缠不清,或者摇摆在深渊,好像高空走索者,总是不断地在边缘滑落。直到最后,从真正理解滑向原始意义,进入正误明辨的纯粹感觉。一个共同的音响。然后,进入艰难的仿造原型的过程,总是知道结果是不充分的。如果有时取得一点点成功,是多么开心啊!每当我第一次向你朗读你诗歌的德语翻译时,我总是忐忑不安。你开始总是表现出奇怪的样子,常常伴随沉默不语。过一会儿才说,“是的,你又是怎样把它找出来的呢?”草稿已经画得面目全非。这就是诗人与译者,都对于对方的工作饱含敬意、尊重及价值的肯定。没有这些就没有翻译。“最后一点你必须画上,那是龙的眼睛。”
        保罗 霍夫曼给我们的诗选写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前言。沃尔夫冈作为他的助手,编辑了霍夫曼的《阅读的诗人》。你写了好多诗,其中一首《一个诗人的正午》是写给霍夫曼的。我们为西方对汉语诗歌的决不改变的视角而恼恨不已,我们尝试建立一个新的汉语文学理论,可以由汉语自己的传统做引领,而西方的东西只是一种补充。瓦莱丽提出她的主意,由一系列的活动来代替诗歌朗诵。我们组织了中国日,中国和德国的艺术家对四川五君子和荷尔德林的诗歌以他们的表现形式加以翻译。雷安德热和牛顿为你、翟永明和钟鸣的诗歌谱曲。施密特在荷尔德林塔楼上拉了一条绳索到内卡河的对岸,何多苓捞起河里的稀泥糊在那神圣的墙上。准备工作差不多做了两年。和艺术家的合作,以及日子本身,那是一段仿佛心醉神迷的日子。访谈,朗读旅行,讨论圆桌,兴奋点接踵而来。然而,结局却令人沮丧不已:翟永明,钟鸣和柏桦都不能出来,你悲哀不已。
        北风带来寒冷的日子。对于夏日的结束不需要耗费多少。一纸不能再延长的合同。在异地工作和学业的结束。风把门在你面前一道道关闭,即使暂时转动开启,但还是很快又砰然合拢。你没有放弃。你用德文撰写的博士论文已经杀青。你即将获得诗学博士学位。然而,书稿被撕碎。某些东西竟然一去不返,而这些我们都知道得太晚太晚。
        流亡有许多方向,流亡可以到处停留。这就是流亡的诡谲。这些迷乱,欺骗,虚幻而充满假象的方向。它们轻呼:“向这边,向这边,不左不右,非前非后,而是这边,怕不?一个自愿的流亡是怎样的自愿啊?流亡塑造了你。外面即是里面。你将不再停下来,和流亡继续前行。天涯处处,好像那孤独。吸气,呼出。像圣人一刻都离不开神,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肺属于西方,正如血液属于南方。悲哀属于西方,正如快乐属于南方。哭泣属于西方,正如欢笑属于南方。为了得到流亡,必须失去家园。南方总是在一点点减少。活着,无非是缓慢地失血。流亡是除了家园的唯一世界。回家只有一个方向:渴望。我真愿什么会把我载走,载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西方坐落着死亡的王国。别人死后宁可做那个摆渡人,在某处,最深最深,山川如故。西方是最后的衰落,圆圈合上了,脖子上合得愈来愈紧,死者的微调摸索我,好一个正午!协调,目标,该你出局,从方向中跌落。完全的终结。生命与死亡突然相触。我们究竟知道什么是最终的死亡呢?我们居然还在相信,自己理解什么是永恒。结果,我们的永恒只是终结的无知。我们这些必死的,矛盾的测量员,最好是远远逃掉。
        星辰违抗北方来到极点,你从天空之点到天空之点的星星轨迹上画出一条线。从中,你拉出了一道圆圈,一道属于自己的圆圈,你不再需要北方和南方了。属于你自己的子午线。你将语词从这颗星星扔到另一颗星星,你在词语的链线上舞蹈,你在恐惧上舞蹈,你在切割上舞蹈。你在自己的轴心上转动,你在自己的中心转动,我听到了你的笑声:方向不可确定,是你的天堂方向。我奇怪的肺,像孔雀开屏。你在南方画了一条从星星到星星的线,你画了一只孔雀。南方的星座,你的南方。孔雀的星座带着变幻无常的星星,不断变换的星星。那将令你喜欢。它们会随心所欲变换自己的光线。没有规律,不可测量。我听到了你的笑声。孔雀星座从欧洲是看不到的。从北方看过来也是看不到的。我相信,这也会令你喜欢。孔雀的星座位于南方的边缘,正如诗人位于世界的边缘。无论如何,它位于时间之上。
        
        作者原注:
        人名注释:
        保罗 霍夫曼(Paul Hoffmann),图宾根大学诗学教授,已去世。
        托马斯 贝尔奇(Thomas Bertsch),德国巴登巴登电台编辑。
        沃尔夫冈 崔尔岑斯基(Wolfgang Zwierzynski) 图宾根堂吉诃德书店老板。
        瓦雷莉 拉维茨卡 (Valerie Lawitschka)图宾根荷尔德林协会经理。
        
        引文来源:所有斜体字引文皆选自我所翻译的张枣诗歌德文版。只有“异乡没有回声的孤独”一句出自保罗 霍夫曼的《致阅读的诗人》,德尔布吕克编辑出版。图宾根阿特姆普陀出版社,1997,第185页。另外两句霍夫曼的话语也分别选自此书的233页和240页。
        
        作者简介:苏桑娜 葛塞(Susanne Goesse)图宾根大学诗学博士,前柏林文学中心主持人。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