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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臆想症患者

发布: 2012-3-08 19:23 | 作者: 周瑄璞



        你为什么会住在这里?那些晚上开车送我回家的人,多数这样问。车子一开进小巷,他们立即有明珠暗投的感觉,甚至害怕,送我到家之后,能否顺利从这巷子里出去,会不会遇到碰瓷的、抢劫的,会不会那些路边阴险守候的垃圾桶突然排兵布阵,将他包围,导致他们几十分钟走不脱。
        我想住南郊的别墅,钱不合适。我已经不是早些年那个扭扭捏捏的小女人,为自己的失败人生找各种托词,现在的我总想用最少的语言在最短时间内说明问题,我每天都在培养自己一语道破真相的能力,语不惊人死不休。
        当然,等到车子一咏三叹在巷子里艰难行进,终于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们当初对我的同情会扭转一点点。
        小区还算体面,不说是大富大贵,也不是高尚住宅,但起码算是正经人住的地方,不,我说错话了,应该是正经住人的地方,六栋小高层围成一个小巧的院落,院子里小世界挺全的,矫揉造作,是对高尚住宅的忠实模仿,保安,物业,麻将室,露天健身器材,小花园,明亮的灯箱广告……我们没有理由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幸运的。
        从小区里走出去的人,会被小巷的其他居民认为是有钱人,他们不知道,我们还欠着银行里房款大头,那不是他们要操心的事。现在国家鼓励大家寅吃卯粮,美其名曰拉动内需啦。想想银行胆子也挺大,他们就相信这些人能一准活到二十年之后。偶尔我打扮一新,娇滴滴香喷喷从小区的黑色铁栏门里出来,参加一个饭局或什么活动,从小巷里穿过,边走边前后张望出租车。下决心打扮一次,对我来说是件隆重的事情,可以写入微博了。我佩服那些常年坚持打扮的女人,天天如此永无倦怠,她们一定性欲极强,像求偶期的雌性,草木皆兵严阵以待。
        小巷两边是各种各样的门面房,跟生活密切相关,不需要挨个描述它们,这种景象,普天下皆是。好像永远开着门,里面的人永远在坚守岗位。偶尔那么几天或十几天,某一个圈闸门一直落着,在一排开着的门中它很显眼,也就是说,它开着你注意不到他它,它关上了,才引起你的注意,一天又一天,再也不见打开的迹象。他们的主人,当然不是去度假,也不是出国访问,更不是飞到另一个城市谈大买卖,他们多半是经营不下去,关门大吉,一走了之,那些看似天天都能相见的人,你以为每天在那里耐心等待你的人,突然消失了,当然,他们没必要给你打招呼告别,他们悄悄地走,正如他们悄悄地来,不用考虑他们走了后给小巷居民突然之间带来的不方便,比如你油锅烧开就要炒菜发现没盐了,关了火跑去买,吃了闭门羹,他们没有能力为你负这个责任,他们连自己的责都负不了呢。过十几天几十天,那关闭的门突然打开,里面的景致,换了人间。原来小菜店,现在收话费,原来足疗店,现在卖蛋糕。他们照样也不用给你打招呼,小本生意,用不着举行开业典礼,他们只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我在这条小街上的小商小贩中,各种门面房里的小老板中,是有着良好口碑的。我这样的女人,在某些事情上惊人地精明和世故,最聪明的小市民也比不过我,最有学问的哲学家也没有我深刻,在另一些事情上,我顽固地愚蠢,我大脑中某些区域从未开蒙,人生某些领域的大门对我紧闭,终其一生的努力,始终无法让它展开一丝一毫的缝隙,而另外的一些大门,对我洞开。
        我日常买东西,实行三不政策:不问价,不搞价,不看秤。倒不是因为我有钱——我没有钱,我只是在温饱线上下浮动罢了,而是我觉得,问也白问,问也记不住,比如那鸡蛋三块一斤和六块一斤,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你还因为贵而不吃它了?比如,人家青菜八毛一斤,你非说便宜点,人家说好吧,可你知那秤准不准。那些总是爱搞价的人,其实最蠢。那些主妇,采买时,一根根数那豆角,一颗颗在超市里挑西瓜子;有一个男人,面带刚毅,看上去绝对的硬汉,如果他演了影视剧,会立即成为女人的偶像,可是他买白菜时,要揭掉一层,再揭掉一层,想了想又揭掉一层,直揭得那棵白菜赤身裸体,露出瓷丁丁的心坚决抱成团让你再也无法离散它们,而那卖白菜的,装作没看见,脸上是委曲求全,这种表情,在这世上多数买主的脸上呈现,成为招牌,他们出卖物品,也搭售这种表情。我很想问问这些自作聪明的买主,你们都不想吃亏,那亏叫谁吃呢?是想叫我吃吗?噢,那好吧。我上去一把抓过她们挑剩下的,拿到秤盘上去称。我给肉店女主人说,你就把边上那些碎的绞肉给我吧,大家都不想要,最后你怎么办?我总是这样,爱瞎操心,看武打电影,那些人总是在瓷器店里打斗。打完后,谁收拾这个场面?我被这个问题折磨,从此后我不看武打片了。她在边边沿沿铲那些肉的碎屑,嘴里说,你真是个好人。我心生悲凉,我哪里是好人,我是病人。
        我是病人。这是个秘密。
        好久了,我头晕,心慌,气短,心绪烦躁,焦虑心痛,莫名其妙伤心落泪,脑中镶嵌投影仪,闪现奇怪的画面,一些合理不合理的狂想,没人招我惹我,我却感到受伤害,认为活着是件得不偿失的事情,丹麦王子的那句台词常常也是我的问题,站在十七层我的窗前,看下面小巷里的芸芸众生,设想,如果我飞出去,以这种别出心裁的方式与他们打招呼,会是什么结果,人们将有怎样的表情。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突然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赞美、挽留、怀念,那就是死亡,并且是非正常死亡,最好是这种轰轰烈烈的方式。人们争相传递消息,收获别人的惊讶,是对消息发布者的奖赏,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些事项,在这一事件中寄托自己情感,一切本属于私自的泪水、怯懦、哀伤、倾诉有了合理的出口,得以正当的抒发。
        我被困在医院,一天走不了。
        你得的是一种罕见的臆想症,属家族遗传,或者说,你这是返祖现象。你家族中上数好多代,曾有这样一个病人。那时医学不发达,人们只当他是病魔附体,不允许他说话,走动,不让他出去丢人,去说出家族的秘密,把他关在家里,铁链子锁着,他悲愤而死,他的灵魂至今在游荡,这种病的具体表现是,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画面,看到从前和将来,代价是,你将老去,比如从现在开始,你随时会停经,失去情欲,每看到一次,你会老一点,就像你从前每受一次感情的侵害,会衰老一些,你知道吗?女人就是那样老去的,因为爱情。尤其在夜里,你看到最多的时候,衰老速度会加快。阻止你衰老的办法是睡眠,安静地睡一觉,保证不做噩梦,第二天会恢复一些。
        这种病不能治愈,因为病例太少,我们所有的理论都只是理论,依据参考文献上的记载。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将考虑用你的名字为这个病重新命名。
        医生,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个医生给病人说,啊,恭喜你!病人问,怎么,我的病有救了吗?医生说,不,你将死于这种罕见的病,我们打算用你的名字为这病命名。
        不愿出门,不想见人,我像白化病人惧怕阳光一样惧怕人群,害怕同类,躲避竞争,而我们一生下来,就被投入到一项声势浩大的竞争洪流中,这是怯弱者的悲剧。我给单位编各种谎言好让我留在家里。我在床上安营扎寨,看书看得瞌睡,丢开书闭上眼,两分钟后被某一种心情刺痛,突然睁开,或者我痛下决心离开床,走向外面的阳光里,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往往我刚掀开被子坐起,又颓然倒下。世界不需要我,没有人需要我,或者曾经有人需要我,现在不需要了。顶多我走到镜子前,看自己衰老的容颜,看到两朵灼热的泪花灿然怒放,长长的花瓣溢出眼眶,争相凋零,看到一个女人表演她的忧伤绝望,自我欣赏,重新回到床上,等待睡眠的临幸。我站在床边,观望自己的睡眠,看一个女人只有在这个完全属于她的领地,有安全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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