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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臆想症患者

发布: 2012-3-08 19:23 | 作者: 周瑄璞



        那个小菜摊,一间小小的门面房,一对夫妻在经营,好几年了。外面下着雨,屋子里也在下,滴答滴答,从墙角的房顶落下雨珠,散失在货架的蔬菜里,屋里地面也是湿的。女主人面对一个墙角,长久站立。我挑好菜,放在门口的秤盘上,我哎了好几声,她转过身,抹着眼泪,走过来称了菜给我。她的男人蹲在门外一棵树下,把自己变成思想者,解读细雨。
        半个小时前,夫妻俩在吵架。为这滴雨的房子,女的说起孩子,跟在身边的孩子,远在老家留守的孩子,说起超生,说起罚款,说起借债,越说越烦越烦越懊恼。这样的天气,催生人的烦恼和委屈,病菌一样疯长。男人听得不耐烦,甩出难听话,女人走向墙角。
        离他们几百米远,小巷尽头,另一对卖菜夫妻,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那一家的男人和这一家的男人,长得非常像,声音口音完全一样。终于有一天我问这一对夫妻,那边那一对,是你们的兄弟吗?女人说,是的,他俩是哥俩。哥俩完全一样,娶的女人完全不一样,一个胖一个瘦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粗喉大嗓一个细小声音。但毕竟他们从事一样的营生,有着相似的忧欢。我亲自看到过那一对夫妻的怄气,女的突然把一个盆子扔到地上,男的走过来踢一脚,女的拾起狠狠扔到门外路上,破口大骂。挤在小屋里买菜的几个阿姨劝架,女人不给面子,指着男人背影,骂啊骂,直骂得买菜的阿姨们尴尬地走开,直骂到祖坟里的全体,不安地起身,汇聚起来,手足无措地围在一起,临时开研讨会,研讨的主题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相比起来,我还是觉得这个妯娌好,她生气委屈的时候,只是站在墙角伤心地哭,她不给这本已嘈杂的世界制造噪音,她也不惊扰地下安歇的人。
        对面杂货店老板娘,吸着烟在自家屋檐下,巨大身躯坐在小窄板凳上,让人担心她,也担心凳子,可她很安稳。穿过自己吐出的烟雾,细眯着眼隔岸观火,用她一双惯常体察人世的火眼金睛,带着资深市民见多识广的傲慢与偏见,烟头不在嘴里时,绷着她薄薄的嘴唇,那是一张善于保守机密惯于沉默的可一旦开口以一当十的嘴巴。相较对面这窘迫的夫妻,她脸上是本地人的优越和富足,以及一个经历丰富女人的大气和超然。杂货店的门面不小,而且有越发扩张之势,就像她越来越发福却顽强地不肯衰败的身体。她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像一只老虎打盹,守着她的产业,任何人休想从她这里得到一分钱便宜。她是个诚恳的人,杂货店门口的冰箱上,贴了纸条,开诚布公地写道:人和人,不赊账!
        十五年前,她是个风姿绰约的妇人,散发雌性魅力,高傲,强硬,体力心力皆不让须眉,与她男人的相好在街上打架。正是这条小巷。那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人民群众自然站在她这一边,一阵高过一阵地声援她,挥拳谴责那不要脸女人,那比她小几圈的女人自然不是她对手,再加上是一场非正义战争,失道寡助,丢鞋弃簪跑了。虽然那女人不是唐朝的梅妃,这女人也不是杨玉环,可他们这场战争却是有历史意义的,与千年之前的争风吃醋有着某种响应。史料记载,这条小街,是当年李家王朝的舅舅家所在。历史无非就是一些重复罢了,换了角色服装道具,不停地轮回上演,就像那不清场的电影院,随到随看。
        我曾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看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了,它们对我没有意义,它们损耗我的容颜,就像江湖中人为小事损耗功力一样,划不着。我倒是想看见自己的未来。像我这种年龄的女人,虽说未来已没有太多可能性,但我还是想看到,未来某一天,我的一个生活画面,我将通过这个画面推断我的命运。
        我天然对裁缝铺有一种亲切感,我不管住到哪里,总要找到附近的裁缝铺,像我这样身材不标准的人,就总要走进裁缝铺,让她们给我修改刚买来的衣服。缝纫机的声音,那是某种暗语,我将解读出人间的一些秘密。
        小巷东头有三家裁缝铺,第一个是老太太,总是嘟嘟囔囔,说我的活多难做,说几百元的裙子改坏了可咋办呀,我问她,你就改一下腰这里,要几元钱,她说四元,我说我给你五元,请你帮我改好一些,她不再嘟囔。看她第一眼,我就认定她是白雪公主的后妈,只是不知她的苹果藏在哪里,她轻易不拿出来。又有一次,我拿了棉绸让她给我做一条夏天的睡裙,她说现在谁还做,我这里有做好的,你买好了。我说我为了不让这块棉绸闲置下来,就要做。她生气地说十五元。她给别人都收十二的。我说好吧。按讲好的日子去取时,她说忙死了哪有时间给你做,我说你必须做,你答应了的。她烦躁地说,好,明天来吧。我不知她为什么生气烦躁,每天如此,我不信我就看不到她半个笑脸,我就不信她不亮出她的毒苹果,于是我天天去,天天听她说你明天来吧,直到有一天我跟她吵了一架,她让我半天后去,我终于拿到了那条十分不耐烦地做出来的睡裙。那睡裙注入她的咒语,体现为疯狂的线头,怎么都剪不完,或者她与时俱进,用榨汁机转化了那个苹果,总之我一穿上这睡裙就烦躁不安,胡思乱想。
        第二个女裁缝五十岁左右,总是很痛苦地咳嗽,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一种传染病的普及知识,突然想到她,起了一身冷汗。她的房子里乱极了,东西胡放一气,或者她本是整理好的,那些东西趁她不注意就胡乱跑,她管不了,只好听之任之。
        冬天,整理衣柜,看到我当姑娘时的一件大衣,想起穿着这件大衣发生的一些故事,彼时我年轻气盛,一个男人说了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扭头就走,那时我一旦离开便决不回来哪怕心上扎了钢刀。穿着这件带黑毛领的大衣,以为自己很像电影中气质高贵的女人,那时我的脸闪着瓷器的光泽,必得小心呵护,不能有一点磕碰,我随时会躲回自己那有着丝绸衬垫的盒子里。现在带着青春已逝的灰暗和无奈,我将自己套进这件往昔大衣,就像重新披挂了我的青春,宽窄还很合适,只是里衬当时被烫坏了,我突然就想换个衬再穿她。也许穿上她我又回到青春,说不定呢。
        人生需要折腾,生活也需要折腾。书上都说了,有梦想就有一切。我将大衣拿到女裁缝那里,她说,连工带料三十元,我说可以;她说,啊,这种料没有了,我还得搭车到文艺路去买,得用我半天时间,四十元吧,我说行啊;她来回看我的大衣,你这大衣质量多好啊,这毛领子还是真毛呢,那得配个好里子,你给五十元我给你买最好的里子,我说好吧,你只说哪天取衣服吧。她说你先付钱行不,我说不能付完,先给你二十吧。她有些失望。
        那天晚上我去取大衣,她的男人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屋子里,自然是个干体力活的人,两人没有说话的兴趣,各自一脸烦恼,剩饭在炉子上热着。我进来后,屋子就显得挤,那男人出去蹲在门外抽烟,我被那剩饭的气味熏得很不舒服,可女裁缝偏偏说还有几针没有缝好,让我等一会儿。我一看她说的“好里子”,就知道我再不会穿这件衣服了。女裁缝一边咳一边在灯下用手工缝最后一个边,突然对着门外喊,饭都咕嘟成这了你还不吃还等啥呀。紧接着让我试一试大衣,试完她要再烫一烫。尽管她再卖力地烫,我还是能看出一个下摆因为里衬的原因而不像从前那么展了,永远不可能展了,因为里衬尺寸不够。这时她那一直不说话的男人突然温柔地对我说,赶快把大衣穿上,别着凉了。唉,人为什么总是容易对别人的丈夫或妻子有好态度呢。
        第三个女裁缝只有二十出头,个矮,粗胳膊粗腿,很敦实,却长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说着方言味的普通话。我第一次找她是将新买的衣服袖子改短。说实话,她手艺实在不行,我眼看着她将线走得歪斜了,她手指头短粗绝不是一双巧手。她像模像样地烫好交给我,胆怯地看我一眼,问,你看行不。为两元钱的付出去挑剔人家的手艺显然不厚道,我说行啊,总比那么长好啊。于是,我锁定到她那里去,还在她面前说那两个老女人的坏话,夸她的年轻貌美,都只是为让她把活给我做得好一些。往往我那并不低档的衣服,让她做得袖口那里就露出低档次了,首先她那里的线永远都跟我衣服上的配不上,她有十几种颜色的线啊,就总是没有刚好配上的。可我总是迁就她,我坚信我是男人变的,或者我体内潜伏着一颗男人的心,对长得出色的女人无限宽容,尤其是她曾经那么胆怯地看过我一眼。
        她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总在缝纫机边跑来跑去,有一天正吃着玉米棒就随手放在她的裁剪案子上,那上面脏极了,已看不出铺的那层布的本色。我立即就想说,吃的东西不能放,多不卫生啊。却又笑自己,人总是想证明自己比别人正确和英明,这多可笑。她的门面房里放着许多废弃或待修的电器,我猜想她丈夫可能是修理电器的。有一天,我去将一件新买的衣服想把腰那里再收一点,我总想自己看上去楚楚可怜,就在衣服的腰部做文章。她让我先将衣服穿上给她看看,我走向她里间掀开门帘,见她床边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干瘦,无表情地看我一眼。我退回来,她指指旁边挂门帘的地方,到卫生间吧。我敢说,这是我平生见过最脏的一个门帘,上面布满机油,同样没有一块能看出本来面目的地方。我不想伸手去碰,只好就站在她的门面房里迅速地换了衣服,她看了尺寸后,我又极快地换回来。我有一肚子气,我想问问她,你作为女人咋能这么懒,我更想问她,里面那男人是你丈夫吗?我还想冲进里间问那男人凭什么凭什么?那天,我有点生气地走了。
        下一次去的时候,那老头坐在门口,孩子在一边跑着玩,她又要我将新衣服试了给她看,我走到里间门口,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便迟疑,她说,没关系,那是我姐。我就想问她,那门口坐的是谁呢?
        往往我想看的看不到,不想看的却会出现,这是我的苦恼,比病本身更让人苦恼。我不知从何时开始,想和她较劲,我又想将衣服拿去让她改,又想和她生气,除非他明白告诉我那个半老头是谁。为此,我一次次来找她,不惜找出衣柜里退了休的衣服,偏要挽救它们。终于,我听到那门口坐着的老头对小孩说,走,爷爷带你买面包去。我放心了,气也就没有了。
        有消息传来,我们吃的大米凉皮里有敌敌畏。
        怎么可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天哪,那有毒呢!我突然变成了无知少女,在出租车上表演我的纯情。
        有毒的东西才好吃。的哥说,他又进一步引申,假的总比真的好。
        他这么一说,我信了。
        我们总报怨这世上假货多,仔细想想,难道不是我们逼出来的吗?正常面粉蒸出来的馒头,不会太白,我们非要它白,于是卖馒头的用硫磺熏;正常的弥猴桃只跟核桃差不多大,我们偏要它像苹果一样大,于是果农用膨大剂。这世上永远都是假的比真的更美丽更可爱更冠冕堂皇更声势浩大也更像是真的,进城打工的农村女孩要打扮得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本没有才干没有成绩的人混迹于这圈子那圈子比有才干和成绩的人闹出的动静更大,假艺术家比真艺术家更艺术,最烂的作家写出最烂的作品,拿出钱开研讨会,铁骨铮铮真理在握的评论家口吐莲花,一朵一朵又一朵,花儿满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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