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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酱——在佛蒙特(下)

发布: 2011-10-27 14:02 | 作者: 于坚



        此地有一个1984年建立的作家艺术家工作坊,每年都有诗人、作家、画家、摄影家、艺术家从世界各地到来,在这里工作。许多人都来过,布罗茨基、卡扎赞基……钟楼对面那个白色小教堂非常有名,每个晚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画家或者作家中的一位会在那里朗诵、演讲。吉河岸边有几栋房子,作为来访者的工作室和卧室。我住在一栋两层楼的木屋里,门前草坪上有一棵枫树。屋后是另一家人的草坪,堆着一大堆劈柴。我对面的房间不知道有没有人住,门有时候整夜大开着,有时候又关起来。房子很旧,地板,某处在漏水。简朴、实在。没有电视机。每个房间外侧都没有配锁,你睡觉的时候可以在里面插上插销,但你出门就不能锁门,人们确信这里没有小偷。如果发生盗窃,那必定是革命了。卫生间的马桶盖上放着一副未完成的油画,画了一个忧郁的黄色男子。似乎只有我一个住在这里,有时天花板传来脚步声,没有下楼、关门的声音,声音最后走进墙壁里去了。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世界已经死去。不仅是风景如画所致的安静,是世界本身的安静,人们活着,大地在着,万物轻声细语地做着各自的事。其实这楼里住着八个人,有诗人、有艺术家。“现代主义已经变得温文尔雅了”“培育出一种文雅而不热烈,文明而无反抗精神的诗歌”(《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 詹姆斯·E·B·布雷斯林)。这本文学史描述的诗人们就住在我隔壁。
        我仿佛穿过时间隧道,回到了过去,我童年时代的云南,大地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树叶在摇晃,太阳的叶子搭在树上。我长睡不醒,真个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我梦见小矮人。我早晨醒来就记录下这些梦,可惜失去了细节,我无法回忆起场景,颜色,只记得大概的事情。我不确定我是否做过这些梦。也许只是在我写下它们的时候我才开始做梦,写作也是一种梦游。有个梦或者几个梦里面我梦见这些小矮人,我少年时代看过一个苏联的动画片,许多小矮人住在一个木钟里。我从来没有梦过它们,但在佛蒙特,它们出现了,迟到了四十年的梦。在中国的床上,我从来没有梦到这些,我的梦总是与一些黑房间、隧道和危险的山路有关,我总是在寻找到某地去的路。
        有一个小矮人是卖面包的,他的面包永远只有一个人买。那个人是他的情妇。谁告诉我的,已经记不起来了,我梦见面包铺旁边站着韩旭,他是我大学的同学,但他没有戴眼镜。这个小矮人并不在乎面包是否有人买,他在乎的是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面包师。
        有一个小矮人是洗衣裳的,她洗的衣裳是云穿脏了脱下来的,她每天都要到钟楼的顶上去收这些有点发黑的被单。
        有一个梦里出现的是一位鞋匠,他的手艺是把穿在脚上的那双看不见的鞋脱下来。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上床的时候已经脱掉了鞋,其实没有,还有一双鞋穿在你脚上。那双鞋没有号码大小,规格统一,能使你在梦中也不停地跑啊跑。这个鞋匠是个白胡子老头,他的铺子里全是卸下来的假肢。
        有一个小矮人是个妓女。她披着红头发,穿着长丝袜,骑着一根撬棍,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大声唱歌。
        还有一个小矮子是个警察,他的警棍是用巧克力的做,镇上的人每天围着他,逗引他来逮捕他们,他的手铐是一对面包圈。
        工作坊的中心是一所漆成土红色的木房子,就在吉河边上,窗外正对着一处矮瀑布。这房子过去是磨坊,磨坊主的儿子没有继承父业,当了画家。他是乔恩·格雷格。乔把父亲的磨坊献出来,改成了艺术家工作坊。他是现实人物,做的事情却像小说。他是一个高大的白发男子,戴着眼镜,他喜欢骑着自行车到处逛。每个早晨,工作坊的全体成员都会聚集在红磨坊里用早餐,他总是穿着印度长衫容光焕发地走进来,和每一个人打招呼。他热爱印度和佛教,我估计印度长衫他买了一打,几乎每天换一件。他的画室正对吉河,可以一边听着吉河在石头上碎裂又复合的声音一边画画。他像十世纪的中国山水画师那样,夜晚临窗而卧,听流水在岩石上演奏天籁,白天对着淙淙流水作画。他对水墨毫无感觉,这里永远不会产生黄公望。
        我的工作室也在吉河岸边,隔着落地窗可以看见河岸,一头旱獭整日我窗外的草地上拱来拱去。我则在一堆文字里拱来拱去,我们都要找到自己的食物。
        1842年约翰逊毛纺厂在钟楼旁边,它开设了一个营业部。如果你购买产品的话,就可以参观工厂的车间。天气很冷,才初秋,已经冻得皮肤发紫。我买了一件猩红色的呢子外衣,女士就带我去参观这个工厂。一千年前,这里是参天巨木,就像亚马逊那样。两百年前,这里变成了草原,出现了羊群、羊毛和毛呢。两百年后,这里又长满了树林,穿轻盈暖和的羽绒服成为时尚,毛纺厂就成了古董,产品只是吸引些老派游客。他们怀旧,喜欢将自己裹在厚重古板的毛呢短大衣里。这个工厂的冰人牌羊毛衬衫、夹克和裤子是名牌。女士说,这些衣服可以传代,你穿了你儿子可以穿,你孙子可以穿。肥胖的女士打开侧门,里面藏着一部楼梯,走下去就是生产车间,几十台缝纫机正在嗡嗡作响。工人都是中老年人,许多是妇女,文质彬彬,戴着老花眼镜,像一群古董。200年前,也是这个景象。有个男裁缝放开了一匹毛呢,用粉块和米达尺在料子上划着线。我忽然想起姨妈,她在武成路的棉布店卖布,那是四十年前。我一放学就去她的铺子里看她裁布,我很喜欢布匹被大剪子破开的声音。那时我只比桌面高出一个头,姨妈像个女巫似的挥舞着剪刀,它在我头上晃来晃去。
        每周六下午三点,小镇上会有一个集市。四五个摊贩开着车来到,每次都是这几家,就在教堂旁边的空地上摆开货摊,一家卖果汁和自家腌制的黄瓜,一家卖蔬菜,番茄、土豆、黄瓜、草莓。另一家也卖蔬菜,品种只有扁豆和土豆,一家卖烤面包、一家卖快餐。镇上唯一的泰国餐馆的老板娘也不失时机,把她的肉丸、酸菜、煎饼和米饭盛在一只只锅子里,排列在长桌上。阳光灿烂的下午,居民三五一群坐在集市中间的长桌上,喝点饮料,吃点什么,狗显得很高,草地上落满阴影。
        这一天6点钟都要举行乡村音乐会,音乐会是在一块足球场那么大的草坪上展开。下午5点左右,居民就三三俩俩朝那边走去,外面的人也开着车子一家一家从森林里钻出来。唱歌的有来自外乡的流浪歌手,新秀、过时的流行歌曲大师,也有本地的家庭乐队。蓝调、小提琴、吉他、黑管……谁想唱都可以,但只有唱得好的人才会上台。月亮升起来了,很大很亮,就像我青年时代见过的那种月亮。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它,美国的月亮里面没有住着嫦娥。大人坐在草地上听音乐、闲聊、嚼爆米花,小孩就赤着脚到处乱跑,在草坡上翻滚。也有卖食品的摊子,总是那几家,卖爆米花的、卖比萨饼的、卖烤鸡腿的。还有些姑娘卖她们自己手工做的项链、手袋什么的。有两姐妹在黄昏就开始布置她们的摊子,她俩搭了一个小帐篷,里面挂着彩色的挎包,立着一面镜子,还插着两瓶鲜花。石头磨成的耳缀是姑娘们在河滩里捡来、自己打磨出来的,她要8美元一串。并不在乎卖得掉,搭棚子这件事使她心中喜悦。
        盖瑞是佛蒙特工作坊的负责人,红脸膛,长得像个希腊神话里的英雄。他带着儿子上台去合奏几曲,儿子拉小提琴、他弹吉他,获得满堂喝彩。他的职务其实就是作协主席一类。这里没有主席台这样的地方,因此这位主席从来没有发表过讲话,他只是主持活动时介绍一下主讲者,就坐到后排去了。工作坊就像大家约好了在一起玩似的,吃吃喝喝,谈谈艺术,彼此看看作品,我感觉王维他们那时代也是如此。
        外地来的蓝调大师留着白胡子,杵着一根手杖,上面悬着一些石头、骨头什么的,打扮得像巫师。一位奇丑无比的老巫婆扶着他上台,大师已经老到连歌词都记不住了,要看着一张纸才能唱上几句。他唱几句忘了词,下面的为他提词。鼓掌非常热烈,人过时乐,但尊重永不过时。他下台时。有些他青年时代的崇拜者上去与他握手,大师和他的粉丝都是老耄。
        月亮当空的时候,音乐会结束,草坪黑暗下来。汽车一辆辆衔着灯走了,像回家的马匹。有几个青年余兴未尽,还在台子上演奏。
        小镇白天见不到人,但晚上人倒多些。夜屋的阳台上,有人独自坐在黑暗中喝啤酒。他大喊一声,哈喽,吓我一跳。
        我说汉语,这里无人听得懂,中国在这块地的下面,要听见那一面的人说话,你得挖一个漫长如长城的洞。就算你挖通了,你发现那边的天空与这边一样,同样是月亮、星星、云彩,但你听不懂人们的话。你成了哑巴,这很正常,如果你一钻出洞来,就满口汉语,岂不是咄咄怪事。在美国我卷起舌头,像动物那样闷不作声,像森林里的野兽默默地望着世界,把一切动静看在眼里。把看见的写下来,人们一定会以为是你听来的。不是,是我看见的。
        我看见一位诗人的臀包上别着一把油腻腻的扳手。这国家的居民大都有极强的行动能力,娴熟地使用工具,事事自己动手。无论他们是诗人、作家、牧师、教授、艺术家、邮差、总统、医生、卖花女郎……人们首先是工人、技师。一个诗人不仅仅只会握笔,也会在老虎钳上锉钥匙。我在中国也参加过许多笔会,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动手的诗人,他们只动嘴,最多就是挥舞一下扇子、打打麻将。此地很少那种闭月羞花、弱不禁风的人物。工作坊的女诗人有四五位,没有一位是林黛玉那样的人物。我估计狄金森绝不是一个林黛玉那样的女人,她在农庄里劳动,像斯巴达战士那样大踏步迈过田野去采集桑子,我可以想像她穿着牛仔裤的样子。每个人都穿着牛仔裤,西方的衣服大多数是工作服的变种。休闲服,就是软化了的工作服。约翰逊镇的大型商场只有两处,一处是卖日常用品和食物的超级市场,另一家是卖各式各样的工具和工作服的。许多服装是从活计的类型设计的,出口到中国,摆在高级商场,人们以为是时装,比如“吉普”,其实就是汽车修理工穿的,有许多口袋,是为了装工具。
        来访的艺术家中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太太,画家,70岁了,雄赳赳气昂昂,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大号浅蓝色细帆布牛仔裤子、大号登山鞋,下脚时地面就像熊蹼那样留下脚印。我们像原始人那样聊天,她把她的简历画给我看,她生出来八个孩子。她接着画,八个孩子又牵着八个女人和八个男人,16个大人又牵着11个小人。老太太的画曾经在小教堂里通过幻灯片展示过,很有力度,属于印象派一类。她请我参观她的工作室,进去我大吃一惊,老太太正在画覆盖了整面墙的巨画,搭着脚手架,她每天爬到那金属架子上去挥毫。她在一片树林的天空画了三个月亮,表现日出日落的过程。西方艺术的坚硬感其实隐藏在它的工作方式中。伦勃朗算是较为柔软的大师,但你看那些侧身昂首目光炯炯盯视着前方的人物,与革命家无异。恐怕除了普鲁斯特那样的病人,中国式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西方是不多的,中国读者经常把西方文人当作中国通常的文化人来看,这个偏见影响了许多读者对西方文化的看法。他们崇拜某某茨基、科夫的诗歌,但不知道,当他们右手拿笔的时候,左手是可以用扳手和匕首的。用刀叉吃饭和用筷子完全不同,别小看这些细节,它影响到文明的根本。
        年轻墨西哥女画家喜欢画童话场景,她很美,一边画画一边为作坊打工,挣点住宿费。来这里的客人有各种等级,有的是自费的,有的是免费的。她做的墨西哥午餐味道很好,尤其是土豆泥。吃饭时间一到,这位女画家就围着工作裙,站在餐桌前为大家分菜。用餐是分餐制,长桌子,艺术家们一排排坐着,面对面用自己的那一份,每个人吃完都自觉把盘子收走,放到清洁架上,分类放好,叉子、盘子、杯子,一格是一格。这种餐厅有时候看上去,恍惚觉得是在奥斯威辛的集中营。但不是,谈话自由活跃,有人抨击布什总统,恶毒地抨击,诅咒他下地狱。
        画家海德来自加利福尼亚,她曾经是一个超级市场的售货员,上货不小心从梯子上跌下来,导致半身不遂,一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了。她学会了画画,喜欢画刚刚孵出来的小鸟,悲哀、孤单。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不像小鸟,像一只漂亮的鵰。
        工作坊有个车间,在河岸上的树林中,我在黄昏时摸到那里,里面有老虎台、钻床、焊枪、铁板、炉子、钻床、电闸刀……有些未完成的钢胚焊接成的雕塑,就像一个行刑室。在中国,这种地方放着的是文竹、兰花、香烛、纸墨笔砚。就是今天,文人的书房已经很少文房四宝,但依然文质彬彬的。有一扇铁门开着一条缝,我觉得里面藏着一个在好莱坞电影里见过的那种用电锯杀人的凶手,我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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