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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酱——在佛蒙特(下)

发布: 2011-10-27 14:02 | 作者: 于坚



        有一天晚上,黑人艺术家来到了小镇。他在教堂里放幻灯片,作品之一是用钢胚做成云块状。用铁丝编制在一起,大块大块地吊在空中。很有意思,云并非像诗歌形容的那么轻盈,这是云的真相。同时也放映了他工作的场面,艺术家穿着橡皮工作服,黑色高帮水靴,拿着焊枪,喷出火焰,倒翻了一通硫酸之类的东西,浓烟滚滚。
        空气里总是弥漫着强烈的草香味,草有这么香吗,就像谁从天空里倾倒着一盆盆香水。白天的每时每刻,都有剪草机在工作,草坪被日复一日剃着头。美国人不喜欢杂草丛生。每一家都被草坪环绕着,那草坪不只是为了美观,也划出界限,这是一户人家的领地。如果门前荒草丛生,那必定是人去楼空了。剪草机给草坪剃头的景象有点残忍,刚刚长到巴掌高的小花,还是蒲公英,从脖子那儿斩过去,一歪就不见了。??? 
        小镇非常安静,白天很难见到人影,在动的要么是河水,云、飞鸟、光、汽车,要么必定是除草机。河湾的一处可以游泳,我总是在下午看见马达加斯加来的女艺术家肩头搭着一块黄毛巾走向那边。她的肤色是棕色的,她的眼睛很深,就像她游泳的那个河湾在傍晚的时候她和我一样,不能与大家交谈,只是用眼神、手势。有个下午从一片松树林里小寐出来,那时候河流似乎慢了些,环绕着河湾中一面银镜。我忽然遇到她,湿的,微笑一下,注视着,欲言又止,然后走开。我想对她说些话但我永远不能说,我其实可以请人翻译,但有些话你永远无法请别人转,一定得你自己说。
        往东边走会经过一座廊桥。流水的声音在那里极响。廊桥旁边是一座小山,山上全是松树,很老的松树,我估计是大屠杀的幸存者。倒下了许多,被苍苔裹着。
        公路边的铁皮防护栏生了锈,又沾了露水。看上去像是草地里伸出来的根。世界结束后,曾经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春风吹又生,野草终将爬过一切,爬上纽约的那些摩天大楼,把它们变成高原。
        有个晚上我在教堂里念诗。王屏翻译,我念汉语,罗恩念英语。罗恩的夫人也来了。海德也来了,我帮她把轮椅推进教堂。我说,教堂是最适合念诗的地方,诗人就是神灵。我们之后,另外四位女诗人也念了她们的诗,她们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人朗诵,都是用平常的声音念。只是听她们的声音,好像离她们的诗更近,语言一经翻译,就搁浅了。我记得多年前我在云南的景颇人寨子,我们在饮酒。族人带着一个女人进来,说她是巫师,然后她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后来,新月在山后升起,我永远难忘。另一次在黄山,安妮·沃尔德曼用母语(英语)朗诵她的长诗《为星空上妆》,她在黄山的奇峰下嚎叫着,呻吟着,仿佛在语词火焰上升腾,我相信就是她的同胞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们深深着魔。这教堂里没有偶像。听众里面好像没有一个本镇的居民,佛蒙特没有夜总会,我也没有看见一台电视机,起码在工作坊,没有电视机。黑暗里吉河的声音很响。
        佛蒙特教堂外的神灵是诗人海登·卡鲁斯。我不断地听到当地人谈到他,以谈论神明的口气。“他在午夜后写诗。房间里有一个炉灶,写到凌晨,然后外出铲雪或劈柴”。诗人海登·卡鲁思一生写了30多本诗集,主编过诗歌杂志。获得过波林根奖、古根海姆奖、国家图书奖、佛蒙特州州长勋章等。他的诗受爵士乐和蓝调的影响,很多诗写的是佛蒙特。他在世的最后几年几乎就是一个疯子,照片上他满面白须,脸庞红肿。他是土地的灵魂,这土地本是住着神灵的,印第安人的神灵。但在17世纪,白人杀戮了印第安人,这土地就没有神灵了。诗人是新的神灵,神灵的后代。诗人不受地域和时间的限制,他总是带着灵魂到来。海登·卡鲁思是佛蒙特的骄傲。乔恩·格雷格告诉我,他就住在这附近。他带我去,在一条溪流旁,有些树木和石头,某种野兽在我们之前来过,雾气在河湾里上升。
        
        “旧时代是失败的。
        自然疲惫
        身心放手,
        词记错
        思想像古老的丝绸之路磨损”
        
        ——海登·卡鲁思
        
        乔恩又说,洛尔迦也来过佛蒙特,他指着茫茫青山的某处,他曾经住在哪里。
        有个梦里我梦见罗恩,他在梦里变得只有一张凳子那么高。有一天早晨那来约我去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盖瑞说,那山上很冷,拿来一件风衣,让我带着。我们乘缆车上到山顶,曼斯菲尔德山是美国的滑雪胜地,雪道现在长满荒草。我和罗恩走到一棵松树下坐着,拿出本子,他用英语写一首,我用汉语写一首。我们仿佛都知道对方写了什么,写到第十几首,两人大笑起来,写不下去了。下山吧!
        在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
        
        我和诗人罗恩相约去曼斯菲尔德山上写诗
        同一张纸上? 他写他的英语? 我写我的汉语
        好主意? 两个伙计击掌大笑? 带上干粮和水 
        以及长短不一的笔 内行都要多带几只 
        这些自己无法生殖的嫉妒者有时候会捣乱 
        甩不出水来? 跟着那些扛着红色雪橇的小伙子
        向高处走? 他们的目标是在向深渊下滑的途中 
        遇见雪人? 平时它们是溶化的 只在冬天最辉煌的时刻偶尔凝固
        我们向上走? 指望着避开缆车? 干了活 也找到从另一面回家的坡路
        一老一少 一高一矮? 就像一个流派先后走进山谷
        像砍柴的樵夫却没带斧头和绳子? 像父子 却不是? 他住在美国 
        号称纽约派? 我住在昆明? 评论家封为第三代 什么意思? 
        只知道奥哈拉写得不错? 阿什伯里另当别论? 高山在史前就已完成
        我们只有评论的份? 我看过旅游手册?? 它指出这座山像一匹石头骆驼 
        罗恩说? 在他看来更像鲸鱼的褶? 我不是白居易? 他不是杜甫 
        各写各的? 就像那些滑雪的小伙子? 必定在转弯时
        摔得鼻青脸肿? 写诗使我们异常? 令我们完美? 就像两匹正在嚼草的马 
        坐在岩石上? 就像从前的使徒? 背后的松树上站着一只不飞的乌鸫 
        下笔时偷偷瞟一眼罗恩? 耳根发红像是正在被小便逼迫 
        也有人以为这是两个刚刚入境的哑巴? 来到我们的山上? 却不带雪橇
        最后只能乖乖地揣着两个可疑的本子被缆车押解出境
        
        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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