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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有人仰望星空

发布: 2011-7-14 19:40 | 作者: 困困



        他们懂得用想象力反抗压抑或者庸常,他们怀着诚心诚意的骄傲、野心与进取,相信自己是想象空间的神,足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智力等级制度中的某一块功勋牌上。
        
        现实主义者的野性
        
        如果作家决定开始写作的瞬间果真非常神奇——人们喜欢说那是“灵感一闪”的时刻,那么村上春树的描述就像个“标准答案”,不管是真是假,都有种动人的光泽。他说:我是在看一次棒球赛的时候决定开始写作的,我支持的球队打出了本垒打,棒球划过天空,飞得又快又高,我盯着它,想:我要当个作家!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刘慈欣听,他马上说,“灵感一闪”的时刻,我也有啊,只不过没那么浪漫——
        
        “1989年,我20出头大学刚毕业,在娘子关发电厂当一个计算机程序员。住着单身宿舍,也没有女朋友,晚上没事干,只干两件事:打牌,打麻将。有一天夜里,我输掉了一个月的工资,800块。这就是‘那个时刻’吧。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了,必须干点事填满晚上的时间,就算不能挣钱,起码不赔。我就想到写科幻小说。”
        
        说完他笑了。那笑容挺复杂,诚恳与精明混杂在一起,就像他的人一样。刘慈欣身材厚实,脸庞浑圆,给人以敦厚老实之感;又时常流露出一些世俗智慧,这种智慧是深谙游戏规则并在绝不越界的基础上玩到通关的智慧,一种现实主义者的智慧。
        
        2011年,刘慈欣被誉为“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提高到世界级水平”。2010年10月,他相继出版了长篇科幻小说三部曲《三体》——《三体1:地球往事》、《三体2:黑暗森林》、《三体3:死神永生》,耗费半年时间准备,三年写成,总计销量(截止至成稿日)约30万册。
        
        起初科幻迷为之欢呼——他们给刘慈欣起了个绰号“大刘”——大刘出版长篇三部曲,这本身就是个大消息。影响力向通俗文学出版市场蔓延,他和他的作品频繁出现在各种报刊中,屡次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在成都图书大厦举行的唯一一次见面会,因为人数过多而提前结束,货架上包括《三体》在内的刘慈欣作品售卖一空,号称十年未遇的景象。主流文学也注意到这个“新秀”,《人民文学》主编李敬泽向刘慈欣发出撰写短篇小说的邀请,离上一次《人民文学》发表科幻作品已超过20年。宁浩约见刘慈欣,畅谈宇宙指点江山,最后买走了刘慈欣的短篇《乡村教师》电影改编权……
        
        《三体》三部曲的意义被归纳为:“《三体1》对历史的反思,《三体2·黑暗森林》对道德的超越,到《三体3》发展成为全面的宇宙社会学、宇宙心理学、宇宙生态学的建构,这是屠龙之术吗?”;“《三体3》对宇宙结构的想象,已经开始涉及时间的本质和创世的秘密,但看得出大刘是有意与西方的神话保持距离,走一条新的中国神话的道路。”(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严锋)。
        
        刘慈欣提出了“黑暗森林法则”:宇宙如同一片黑暗的森林,每一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手,他们小心潜行,并随时准备着消灭掉暴露者。地球文明是个傻孩子,它在黑暗森林里生了堆火,并且高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从这一刻起,地球文明的历史就发生了重大转折,它所面临的是灭顶之灾,小说中的主人公用善去应对灾难,然而好意铺就的却只是通往地狱的路。刘慈欣在叙述中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而拯救世界的重任又落在中国人身上;他们是一群精英,却并不与大众对立;《三体》三部曲站立在普世价值的高度,又迎合了中国“大国崛起”的幻想。
        
        这或许有点过度阐释。刘慈欣对哲学并不感兴趣;灵感更是太不确定的玩意儿;“普世价值”真的存在吗?他存疑;政治或公共话题,他也不特别关心。这是个电力学院的毕业生,电脑工程师,他尊重规律,并有超强的总结归纳规律的能力。
        
        1990年代初,刘慈欣编写过一个软件,在这个软件里,宇宙中的每一个智慧文明都被简化为一个点,最多的时候,他在10万光年的半径里设定了30万个文明,然后让那台286计算机花了几个小时来计算这些文明的演化图景,虽然最后的结论显得稚嫩,这却是他“宇宙观”的依据与雏形。在真正开始动笔写科幻小说之前,他阅读了市面上可见的几乎所有的科幻类中文出版物,总结规律如下:
        
         “相对于世界科幻,中国科幻中某些题材的缺失,缺失的题材主要有以下方面:
        
        时间旅行:做为科幻小说中的主要题材之一,在这两个时期的几乎见不到这类作品,即使描写过去,所进行的也是“伪时间旅行”,比如用电子和生物技术复活恐龙、用虚拟现实技术模拟清朝等等。
        
        架空历史:也是西方科幻中早已常见的题材,在这两个时期的中国科幻中几乎找不到踪影,虽然有一定数量的历史题材科幻,如《古峡迷雾》、《美洲来的哥伦布》等,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架空历史小说。
        
        大灾难:描写危及到人类文明整体的灾难的作品在这两个时期也很难见到(宋宜昌的《祸匣打开之后》是一个例外。)
        
        超远程宇宙航行:这两个时期的科幻作品中的宇宙航行大多设定在太阳系内,少数描写恒星际航行的作品,如《飞向人马座》,在航行距离和速度上也十分谨慎和节制。
        
        近未来战争:两个时期中,像《珊瑚岛上的死光》、《波》这样的作品,只是描写冷战中的小范围事件,不能看做战争科幻,除《飞向人马座》中的背景设定外,能回忆起的直接描写当代政治格局下近未来战争的作品,只有80年代的中长篇《神秘的信号》和短篇《桥》(后者曾被《新华文摘》转载。)
        
        终极思考:对大自然和宇宙最终奥秘的哲学思考,这是两个时期中国科幻中最缺少的题材,现在几乎回忆不出一篇这样的作品。”(引自刘慈欣的《西风百年》)
        
        1999年,刘慈欣第一次向《科幻世界》杂志投稿,《鲸歌》等五篇短篇小说。分别严格按照上述规律写成,以补前辈的遗误;为了顺利发表,又对《科幻世界》杂志的基本风格略作分析,稍有迎合杂志风格的调整;五篇分别投稿到两拨不同编辑处,以免因为编辑的主观喜好影响了客观效果。五篇小说全部发表。这是规律的威力。
        
        《三体》所带来的通俗影响力,使刘慈欣宛若名人。你红了,生活因此不同吧?我问刘慈欣。
        
        “我红吗?中央电视台有我吗?新浪网首页有我吗?没有。我没有红。我对出名没有兴趣。名和利对人的吸引,拒绝名声不需要坚定的毅力,有很多人你白给他都不要,拒绝利的吸引却很难, 我做不到,它真的吸引我。对于名,我要挑拣,很多人所获得的那种名声,真的是白给也不要。不要有个错觉以为我是名人,不是,真的算不上。非要说出名,我还真出过一阵,但是和科幻没有关系。就是我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在山西电力系统搞计算机还是很有名的,特别是在处理燃料方面,燃料系统的权威人物,那时候大家都认识我,一说起什么问题解决不了,找刘工。我就是一个高级工程师,没有别的。”
        
        娘子关发电厂位于山西省中部,四面环山,下午四点天就黑了。距离最近的大城市阳泉仍有40分钟车程,不过因为运煤的大货车动不动就堵成长龙堵上个三天两夜,最好坐火车,两个小时。娘子关北面有一片小山和一爿小湖,旅游景点名叫“张果老洞”,河北人逢年过节喜欢过去转转。但是煤渣覆盖在树木与房橼上,天空时常阴霾。居住在发电厂的刘慈欣拒绝记者的面访,曾经一个记者不请自到还让他非常恼怒。
        
        对这番景象施以想象,那是个似有魔力的画面:隐居在山沟里的中国式卡夫卡,他一手挡住笼罩在身上的绝望,还有那叫人喘不过气的坏天气,一手握着笔,记录下他所看到的一切,因为夜晚仰望星空,他比别人看到得更多……那次成都读者见面会结束,路旁的灯逐一亮起来,刘慈欣忽然对旁边的人说:“城里人真可怜,永远体会不到真正的黑暗。”
        
        可是,这都是误解。
        
        现实主义者刘慈欣不喜欢殉道者,也不想当苦行僧。他喜欢美国科幻作家海因莱茵的一句话:“我写科幻小说就为了换俩小钱喝点啤酒”,事实上,他连这点小钱也不缺。他有两套房子,都是大面积的。他不愿意见记者,是因为所在的大型国企不允许第二职业,虽然大家都想办法业余挣点钱,那就低调点,老有人去采访那成何体统。他感谢娘子关的幽静,让一个作家可以不受干扰静心创作,但是如果有更好的工作机会,如果为了女儿的教育,他不排斥搬到大城市。
        
         “我的小说,特别‘文不如其人’。你要从小说里推断我这个人肯定是完全误会了。我小说里的人,富有超人气质和献身精神,是极端理想主义者。但是我自己在生活中是很普通的人。我的政治观点温和,我也不主张革命也不是特别保守,我既不左也不右,我遵守所有的游戏规则,我和我的行为准则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可他又是个全然的现实主义者吗?一个“everyman”,就像托尔斯泰的《伊凡之死》里写的那种过着最简单,最平凡,也是最可怕的生活的人吗?
        
        早年间另外一个科幻作家说刘慈欣的作品有强烈的“回乡情结”,刘慈欣并不以为意,回乡情结?这简直是最不可能在他的小说中出现的东西。10年后,刘慈欣所在的娘子关发电厂要迁址,他将离开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他在那里渡过了毕业之后的青春时光,写出了自己迄今为止所有的科幻小说,要走了却没什么留恋。刘慈欣感到一个行者的孤独和惶惑。
        
        这也许是另一个“时刻”:现实主义者发现内心理想边界的时刻。那个高级工程师,理科生,信奉规律超过信奉灵感的刘慈欣,发现了潜藏在科幻文学背后更神秘的驱动力,那是一种嗡声作响的倾诉欲望,一种自我震撼,一种反抗庸常的野性。刘慈欣说:“我的科幻之路也就是一条寻找家园的路,回乡情结之所以隐藏在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深处,是因为我不知道家园在哪里,所以,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吧。”
       
        一个随时背着救生包的人
         
        韩松相信拍到了不明飞行物。就在北京国贸三期的上方,既不是飞机也并非气球,它缓慢地移动,几乎停留在空中。那幢迄今为止北京最高的建筑,好像一只长着触须的巨大毛虫,不明飞行物定格在上方,好像它吐出的一个气泡。
        
        韩松是站在位于北京宣武门的新华社大楼楼顶拍到这幅画面的。那又是另一个富有魔幻感的建筑:一个公开的舆论引导工具,在人们想象中散发着红色的、威严的、家长的、铁腕的气息。科幻迷、也在新华社上班的小姬第一次踏进那幢大楼,就见到个老头,穿中山装,戴着帽子,端着一个饭缸,上面有一个馍,从她面前漂过。这真是现世科幻啊,她想。
        
        小姬阅读韩松的科幻小说长达十年,却很长时间没有把新华社老员工韩松与科幻作家韩松联系起来。那是个戴眼镜的男人,眼镜似乎遮住了脸,身材瘦小,走路轻手轻脚,好像永远走在战时宵禁的晚上。作为新员工,小姬参加了韩松主讲的新人入社培训课程:记者的自我发现。老记者韩松整个人藏在讲台的电脑后,声音非常小,越来越小,台下的人纷纷睡了过去。
        
        科幻作家韩松以“软科幻”派别的代表人物著称,与刘慈欣的“硬科幻”齐名相对。“软科幻”是指情节和题材侧重于哲学、心理学、政治学、社会学等人文学科,而关于自然科学和新技术发展的分量偏轻。“硬科幻”与之相反,同时强调以科技或科学猜想推动情节。
        
        1987年韩松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第一句话》。之后是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其中《宇宙墓碑》一篇讲的是数万年后,人类足迹踏遍银瀚,考古学家开始探索外星宇航探险初期的筑墓风俗,而在“宇宙墓碑”后又藏着足以毁灭人类的阴谋……小说集获得1991年“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奖”。2000年出版长篇小说《2066之西行漫记》,用见闻录的方式描述了一个围棋神童在未来美国漫游的遭遇,处处讥讽中国式自我陶醉。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地铁》,被称为最能代表韩松风格的短篇作品集,“密室、生存、个体命运与终极关怀、暴力、历史的解构与重筑,这些主题在其中都有淋漓表现……”。韩松发表作品只占他创所总量的20%,更多作品未能发表。
        
        与其说韩松最显著的风格是“软”或“硬”,不如说是现实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科幻文学专业研究生导师吴岩说:“他的作品自觉建构一个假设的虚构场景,自成一个超级现实世界,叙事文本中凸显出来的主题并非现实科学,却又不脱离现实,使得其作品以别具一格的‘后现代文学风尚‘进入科幻文坛。” 韩松本人也愿意强调科幻小说的现实映射力量,他说中国的科幻小说,是“一块浸透着政治味的海绵”。
        
        这个在新华社工作了20年的记者,白天完成职责要求的工作,科幻小说的写作,放在每天早晨四点至六点之间,这种写作习惯持续数年。两种状态互相渗透——科幻就是一个皮囊,装满他在现实世界想说却不能说的话;科幻又浸淫了他的工作,曾经走访云南“闹鬼”之地,创作纪实非虚构作品《鬼的现场调查》,那是一部混杂着科幻感和神秘主义气息的作品。韩松的科幻小说,可以发现强烈的哲学意味与终极思考,一种师承于80年代的文艺之风,还有扭曲的荒诞与绝望。
        
        “科幻文学是逃避的文学,弱者的文学,反抗绝望的文学。”韩松这样宣告着科幻文学的要义。我终于在韩松结束了日夜颠倒的两会报道之后见到了他,同行的还有“小号的韩松”——飞氘。
        
        飞氘原名贾立元,清华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生,北京师范大学科幻文学专业硕士毕业生,他是唯一自愿报考这个专业并仍在创作科幻小说的人。飞氘也写“软科幻”,发表作品《一个末世的故事》,《去死的漫漫旅程》等。这位青年科幻作家语言富有诗意,情绪上更接近青春期的燃烧式写作,时常拿来中国古代人物做道具,部分作品被归类为“奇幻”。
        
        飞氘与韩松有极相似的气质。他同样瘦弱,甚至更加瘦弱。因为生病住院,采访当天飞氘穿着病号服匆匆跑出来,说话的时候,龟裂的嘴唇还慢慢渗出了血。首先要谈一谈喜爱的作家,那些身体不大好的伟人。比如普鲁斯特,他有哮喘;比如卡夫卡,他有社交恐惧症……他们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们有病,而是敏感和诚实,对写作的关注与热忱,像剥橘子似地把自己从里到外翻开??
        
        韩松与飞氘风格流派相近,气质相仿——他们都用生命写作,对现实世界不怎么乐观,对人情世故稍稍有那么一点逃避,他们极度向内,气场弱化到无,好像他们本人就是他们自己的行李,随时可以拎起逃开人群。就连他们的身家背景,也有点像。
        
        韩松生长于重庆,父亲是做新闻的,母亲是教师,一家住在一个职工大院里。韩松对重庆与童年的印象是:边缘、偏僻,军工、封闭。他仍记得五六岁时一次地震,他本能地跑到院子中央躲避,随身带着饼干和水壶。飞氘的家乡在赤峰的一个矿区,他对科幻文学的天然喜爱,来自那些外太空的故事所配的有着蓝色天空的插画,那蓝色真清澈啊,是一种他在矿区上空从没有见过的颜色。
        
        真有点怪,中国的科幻作家大都来自偏远闭塞的城镇,那里充溢着工业幻想和郊县文化。韩松说:“正这种闭塞与压抑,与对于未来的幻想和惊奇感结合,产生了化学作用。这就分化出两类人:大部分人出于对工业化的羡慕,激发出改变命运的野心,现实而且投机,去攫取他的利益;一小部分人却是向内的,希望用想象跨越这个阶段,到达一个遥远的乌托邦。”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幻文学创作土壤——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变的漫长过渡中,因为对工业化的想象,科幻文学站在了醒目的位置,飘着长长的旗云。
        
        告别时,韩松又背起了他的背包。那个包真大,鼓鼓囊囊的,里面有什么?水,压缩饼干,手电,绳索,哮喘药,感冒药,消炎药,晕车药……这个悲观的科幻作家相信末日传言,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他随身携带急救包已经超过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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