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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有人仰望星空

发布: 2011-7-14 19:40 | 作者: 困困



        精神污染与聚会看客
        
        大英百科全书对“科幻文学”的定义是:有关科学或科技幻想的文学,多数涉及未来。从技术上,它包含两个层面:科学推理与文学表达。它是描写人类独特想象的陌生化文学,如果陌生化可以认知,则是科幻;如果陌生化不可认知,就成为神话,或者奇幻。从意义上说,科幻文学是逃避的文学,科学推理的文学,思考未来的文学……这种阐释可以无限延展下去。
        
        但在1950-1970年代的中国,科幻文学限定为两种:1,有关科学家头脑中的想象;2,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想象。
        
        复制自苏联,又做了有中国特色的调整:有关科学家头脑中的想象,得是优秀的,具有人格魅力的,共产主义新人式的科学家;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想象,则主要体现在人与自然的斗争上,因为共产主义实现了,阶级消失了,人与人之间和睦友爱,不存在斗争……代表作有《从地球到火星》,不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还跑步进入火星;《共产主义畅想曲》,2001年的北京,是一个共产主义的大花园,毛主席已经过百岁,他仍然精神矍铄……
        
        那个年头,未来的科幻作家刘慈欣,在山西阳泉的一所小学当“红卫兵”,他的父亲曾是全国煤炭系统的专家,因为成分不好从北京“流放”回山西,“红卫兵”的身份后来渗透到刘慈欣的小说中,可在当时,这是一个随大流的人所能做的唯一的自我保护式选择。韩松在重庆的职工家属大院里第一次读到了《星座与希腊神话》,他完全被吸进了另一个小世界,有着天生的不论世事如何变幻、我自岿然不动的天赋。吴岩却是个风头人物。
        
        他在北京的空政文工团大院度过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个蓝色的童年,曾经属于某个军阀的私宅被划分为前院和后院,涂上蓝色,文工团子弟在院子的假山、小溪旁追逐,他们能看到内参电影,读得到绝密材料,看外国小说……这是群有天然优越感的特权子弟,就跟王朔写的差不多,崔健,那是吴岩一个大院的玩伴。
        
        吴岩的父亲是文工团宣传干部,母亲是舞蹈家,家里人感到文艺害人,教导他爱技术。吴岩读科幻作家郭以实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上的《在科学世界里》,读到流眼泪:一个孩童,在有着人造小太阳、原子能发电厂,辐射性农业的科学世界里转了一圈,回到家,发现一个礼物:一橱柜的试管、显微镜、望远镜。吴岩对科学的喜爱不是亲身实践型的,而是观察与描述型的。
        
        1978年,在北京灯市口中学读初中的吴岩为科幻作家叶永烈的《小灵通漫游未来》写了篇书评,投稿到《光明日报》。随后来了个编辑,询问有没有吴岩其人,是否为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1978年,为了庆祝粉碎四人帮,迎接十一届三中全会,要繁荣文化,大力发展儿童文学与科普文学,吴岩被重点推荐。《光明日报》发表了他的书评,配以专文赞美,他以“少年作家”的名号名扬全国,得以与叶永烈相见,风头有如韩寒。
        
        文革后的科幻文学以反思为主,具有“伤痕文学”的特点。郑文光的《战神的后裔》,描写共产主义在火星上的发展,最终以悲剧做结;郑文光的另一篇《三根鞭子》,三根鞭子聊天,文革的时候我抽过谁,你抽过谁;金涛的《月光岛》,一群从文革逃出的人到达了“月光岛”,他们没有重返陆地,而是追随外星人去了另一个世界??。
        
        1978年-1983年,仍被看作中国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各省科协都创办了科幻杂志,推广科普,四川省科协主办的《科学文艺》(《科幻世界》前身),首发量15万册,第二年增长为20万册;《人民文学》刊登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获得了“《人民文学》第一届短篇小说奖”;小说被拍成了电影,激光威力奇大,一挥就能把随便什么东西劈成两半,这是童年看过这个电影的人难以磨灭的印象……
        
        1983年,在电力学院读书的刘慈欣已经是个资深科幻迷,他躺宿舍里听广播:《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科幻文学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属于“精神污染”……
        
        批判科幻文学的运动在全国展开,俗称“百日小文革”:科幻杂志禁止刊登科幻文学,大量杂志倒闭;郑文光、叶永烈、童恩正等科幻作家受到指控, 郑文光因此一病不起;吴岩再次被推到风头浪尖上,他作为叶永烈的弟子被批驳,“少年作家”荣誉称号被强行取下。
        
        吴岩现在回想起来,科幻文学作为“反精神污染”的标靶,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原因:对科幻作家的攻击,首先从作品缺乏“科学性”开始,科普作者撰文分析流行科幻小说中的“硬错误”,批驳其宣扬“不正确的科学观”,随后转化为意识形态的指责,科幻作家悲观厌世仇恨人类信奉不健康的价值观,最后演变为人身攻击。这其中既有当时政治环境的原因,也混杂了个人恩怨。
        
        吴岩目前是北京师范大学科幻文学专业研究生导师,统领着中国唯一的科幻文学专业。他久不写小说,而以学者和科幻文学观察家的身份为科幻文学留存档案。而中国的科幻文学啊,如果它是个人,就是一个命运无法自主掌握,大起大落的人,它不断地被兴起,被切断,被遗忘。
        
        从科幻文学进入中国那天起,就背负了“文以载道”的重责,负担了过多的社会功能。1902年,梁启超创办《新小说》,发表“科学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他将“科学小说”作为推广“新小说”的工具;第二年鲁迅将凡尔纳的《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翻译成中文,他看到的是其中的科普与科学教育功能, “导中国人以前行”。这被看成科幻文学进入中国的起源,也是科幻文学究竟属于文科还是理科争论的发端。两种观点此消彼长,不论哪个占了上风,科幻文学都是工具,意识形态工具或者科普工具。
        
        “科幻文学还是该回归到文学本身。”吴岩对我说。他刚刚结束了一堂有关科学教育的选修课,他所主讲的科幻文学专业2003年开始招生,毕业生总计15名,大多是报考其他专业调到这个专业的,只有飞氘一人主动报考,他也是唯一还在进行科幻小说创作的毕业生。
        
        能听出吴岩的意兴阑珊,他的谦卑——科幻文学专业运行得很好啊,至少聊胜于无。但也能感觉到他的激动与隐隐的骄傲。他对我谈起了写科幻文学的几类人:第一是女性,她们是科技时代的双重受压迫者,面临科技的压迫,男权的压迫;第二类是停止成长,永远是17岁的没成熟的大男孩;第三类,社会的底层成员和边缘人;第四类,那些落后国家与地区的成员……
        
        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有点呆,是nerd,是在社交舞会中从不跟人跳舞的“聚会看客”,那种“观看月亮背面的人”。他们却懂得用想象力反抗压抑或者庸常,他们怀着诚心诚意的骄傲,野心与进取,相信自己是想象空间的神,足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智力等级制度中的某一块功勋牌上。
        
        一门无法流水线生产的类型文学
         
        杨潇坐着火车,八天八夜,到达荷兰阿姆斯特丹,争取到“世界科幻协会”年会在中国成都的举办权。这是个叫人激动的传说,散发着足以与科幻文学本身媲美的神奇感。
        
        尤其想到杨潇是个瘦小的女人,她头发有几丝斑白,舟车劳顿外加一种神秘的、受过伤害的民族所特有的神情。恰好那时候,中国并不受到国际世界的喜爱。那是1991年,因为广场事件,国际世界封锁中国,本已经取得的“世界科幻大会”举办权被取消。杨潇以情动人,力克对手波兰,最终获得承办资格,邀请国际科幻人士17名。这是1989年之后中国第一次承办国际活动,四川省科协十分重视,以官方力量予以支持,科幻迷也群情激奋,涌入四川。
        
        这标志着自1983起批判科幻文学“精神污染”运动的结束,科幻文学“解禁”。
        
        杨潇时任《科学文艺》杂志社社长,也是第一任“民选社长”。1983年后,因为无法刊登科幻文学作品,又缺乏作者资源,《科学文艺》订阅量下跌到3万册,财务账上一度只有6万多块钱,其他省科协主办的科幻杂志大都倒闭,四川省科协对《科学文艺》的态度是:放任不管。杂志社干脆自负盈亏,民主选举,34岁的编辑杨潇当选。一度《科学文艺》更名为《奇谈》,刊登非虚构作品,试图以奇闻轶事吸引读者。1989年,想借变形金刚进入中国的机会,重振科幻,可是很快学生们上了街。争取“世界科幻协会”年会举办权,是一次赌博。之后杂志更名为《科幻世界》。
        
        《科幻世界》是中国发行量最大,最具影响力的科幻期刊,鼎盛时期发行量约40万册,在科幻迷心里,有如圣经。围绕着《科幻世界》的是些与科幻有关或者无关的轶闻:1997年,《科幻世界》再次承办“世界科幻协会”年会,请了美国和俄罗斯的几位宇航员,引得中央电视台前往报道,美国《新闻周刊》也第一次注意到中国的科幻作家,尤其是韩松白天新华社凌晨科幻作家的分裂状态。在通俗领域,科幻文学出现了一次小型热潮。作家阿来在创作完《尘埃落定》后出任杂志社社长,他促成了主流文学与科幻文学之间的对话,也继承了杨潇的理想主义,给编辑灌输“做世界大刊”的野心。1999年,因为在高考前刊登了有关记忆移植的科普文章和文学作品,“押中”当年高考语文作文题目,订阅量激增到38万册;2009年,又写公开信发起了倒社长行动——四川省科协指派的社长,因为贩卖刊号,公款投资等被编辑群体驱逐……
        
        《科幻世界》位于成都南部新城区,占据四川省科协一栋普通写字楼的六层,除《科幻世界》外,杂志社还包含《科幻世界·译文版》、《飞·奇幻世界》和《小牛顿》三本杂志,仍由科协主管,目前发行量约15万册。杂志社的墙上挂着杨振宁的题字“幻想与梦想不同”,仔细看,还有倒社长时科幻迷寄来的精神鼓励——糖果,牌匾,写着“阴影的正面是阳光”的字条。
        
        主编姚海军并不仅仅把《科幻世界》看作一本杂志,而是一个立体的流水线和平台。受到了美国科幻文学流变的启发:新秀在科幻期刊上发表作品,之后结集出版,再出版长篇作品,作为通俗读物进入平价书店,影视改编与周边产品随之开发,明星作家诞生,他们获得足够的金钱与关注,足以抵销主流文学的低眼看待,各阶段环环相扣,也没那么多自我纠结,形成健康完整的产业链。
        
        《科幻文学》发起了“新星计划”,新晋的作者可以将作品刊登在“星云系列”;“银河奖”则力推成熟的作家(王晋康获奖9次,刘慈欣获奖8次),结集出版“基石系列”;引荐国外科幻作品的“科幻大师丛书“作为补充;最后从中发现明星作家出版单行本,比如刘慈欣的《超新星纪元》和《三体》三部曲,并开发周边产品。《科幻世界》是刘慈欣的“伯乐”,姚海军本人已是刘慈欣的文学经纪人。
        
        激发姚海军潜在野心的时刻,或许可以追溯到1997年。在林场工作的姚海军第一次参加“世界科幻协会”年会,从居住的城市伊春坐火车到北京,一个月工资140元还不够。他住在离主会场稍远的地下室里,那里聚集着非官方邀请的科幻迷,大家感到见一回不容易,彻夜畅谈,戏称为“地下室分会场”。
        
        姚海军第一次见到了美国科幻杂志《轨迹》(Locus)创始人查尔斯.布朗。这个美国老头在大会附近包了酒店套间,夜里举行“after party”,来者大腕云集,觥筹交错,参不参加主会场活动不重要,收到查尔斯.布朗的邀请才是荣耀。那本是个科幻迷,1968年自费办刊,自任编辑40年,已经是美国最重要的科幻期刊,科幻信息发布平台,“轨迹奖”(Locus Award)也成为颇具权威性的奖项。查尔斯.布朗在北京的沙龙主人风采,让姚海军难忘。
        
        那时姚海军也经营着一份科幻爱好者期刊——《科幻爱好者协会》。始创于1986年,以发布科幻信息,增进科幻迷的交流为宗旨,实行会员制发行,入会费15元/年,杂志工作人员一人,姚海军集主编、印刷、发行于一身。因为民间办刊,相当于“非法出版物”,持续了12年。
        
        姚海军出生于黑龙江伊春的一个林场工人家庭,初中时患了怪病,医生放弃治疗,只好辍学,家人将他送到伊春郊外的舅舅家寄养。那里位于红旗镇七点五公里村(因为村子离镇子7.5公里而得名),白天舅舅一家去林场做工,姚海军要么河边钓鱼,要么翻看《科学文艺》杂志。有点自生自灭的意味,姚海军反倒松弛了,他仍记得第一次被那些有关宇宙和未来的文字震摄的感觉。他整个人好像缩小了,蜷缩在热炕上,更广阔的天地在他脑中展开,真实的世界呢,窗外榛子树上结着饱满的榛子,不一定什么时候跑过来一只袍子,舔窗户纸。
        
        1997年,神奇痊愈的姚海军读过技校,在林场谋得一份工作。在另一个空间,他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资深科幻迷。受到《科幻大王》杂志的邀请进入科幻期刊业,1998年转入《科幻世界》。现在他眼中的“科幻世界”已经不同往日:刘慈欣、韩松这样的新晋“明星作家”已经出现,以《科幻世界》为核心的立体平台搭建完备,科幻文学这个历经波折的“工具文学”逐渐回归文学本身,看上去,只需假以时日……
        
        科幻迷们也雀跃地展望起未来。小姬,那个在新华社上班的资深科幻迷,兴奋地讲述着她的畅想:这是个“极客”好红的时代,“聪明是新的性感”,互联网与移动媒体也刺激着每个都市青年,多少会辐射到科幻文学吧,将它从“儿童文学”的低龄位置向上拉一拉。以前以为贾樟柯挺有宇宙观(《三峡好人》中出现了一个飞碟),后来他解释说跟科幻毫无关系,真是叫人伤心,现在宁浩买了刘慈欣的电影改编权,要拍摄科幻电影,也是个蛮不错的消息……
        
        2010年8月,由“ 世界华人科幻协会”组织的首届“星云奖”将“最佳科幻/奇幻作家奖”颁给了刘慈欣和韩松。
        
        随后韩松在微博上发表了他一贯过于谦逊的感言:“我对把优秀作家奖同时授予我与大刘,不是太同意。一人足矣,大刘是中国科幻第一人,他做代表最好。我也写信推辞过,但他们认为需要宣传中国科幻成就,要我服从大局。”
        
        刘慈欣呢,他没有说太多。就像个独行侠,他几乎与科幻圈的任何人没有往来。“以一己之力将中国科幻文学提高到世界级水平”的赞誉,既是指他的写作水平和通俗影响力,或许说的也是他独来独往的行事风格。刘慈欣又一次说起“科幻文学属于一门类型文学”的话题:“现在格局已经变了,占文学主体的力量实际上都是类型文学,就连主流文学本身就变成一个类型文学。”这个有超强规律总结能力的工程师,也研究过其他门类类型文学的创作方式,那种坐下就写、日产万字的流水线生产模式。他变得焦虑起来。他没办法如法炮制。
        
        “我首先要震撼自己,才能写作,如果不震撼自己,我什么都写不出来。我不是个合格的‘类型文学’作家,不能流水线生产,我可以走多远一眼便知。如果把中国科幻文学的希望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未来能走多远,也一眼便知。”自从《三体3》出版后,刘慈欣没有写下一个字。他读着以前的作品,感到那个年轻人真是了不起,他怀着作家的自负为自己的成就而激动;而赞誉与期许又提醒他,假期结束了,必须开始下一部作品。仅仅这些纠结的思绪,就耗费掉他太多的心力。
        
    发在文学杂志《天南》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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