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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下边还有看不到的生活

发布: 2011-6-02 19:37 | 作者: 阎连科



        我并不认为《丁庄梦》是我最好的小说。我始终认为在作家一生中,遇不了几次最好的小说题材。我遇到了,但我把它浪费掉了。”时至今日,阎连科还在检讨自己的《丁庄梦》。
        2003年9月,阎连科来到河南开封尉氏县某艾滋病村,最先看到的是村边土墙上用白石灰刷的三个字“卖棺材”,看到村边墓地上的新坟。
        村里有裸体行走的人,裸体是因为感染艾滋病皮肤起疮,因为痒痛无法穿衣。而那些裸体的人,没有人认为不正常。那里的人不看电视,不看书,不读报,不跟外界有任何联系。很多人家没有照明的电,也没有能够浇地的水,没有水浇地,就没有粮食。这里的人靠卖血为生,因为卖血可以换到现金,而卖粮只能换来白条。他们还偷东西,偷着砍伐树木转卖。这是一座绝望的村庄。
        至今已去过艾滋病村10次,在艾滋病村的访问经历使阎连科写出他被称为“中国版《鼠疫》”的长篇小说《丁庄梦》。“平原上百里千里的村庄和集镇,都和丁庄一个模样,没有人,没有畜,可各村各庄的房屋都还在,树却都没了。房子都还在,门窗、立柜、箱子都没了,都改做棺材了。平原上光秃秃了,人畜绝尽了。”2005年8月,阎连科写完了长篇小说《丁庄梦》的最后一页。搁下笔,独自坐在书桌前,两行泪水长泻而下。
        《最爱》版的《最后的晚餐》。顾长卫的《最爱》和阎连科的《丁庄梦》都关注了“艾滋病”题材,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都在关注真实生活中的人。顾长卫希望把影片献给“把握不了自己命运但充满生命力的小人物”;阎连科说,每个人身上还有另外一个“我”,生活下面还有看不见的生活。 (片方提供/图)
        “我原来计划写一部非虚构作品,百分之百真实地记录这个村庄,用最真实、最朴实的文字写一本书。之后再写一部完全释放想象力的虚构小说。”阎连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阎连科原本想写一部极其疯狂的小说,一个国家的人全部都在卖血:“我原来想写靠卖血,让一个农民变成一个皇帝、一座村庄变成一个富有的国家的过程。我想过一个疯狂的情节:有一条像石油管道一样的血液管道,通到欧洲,通到美国,从无数人身上采来的鲜血流到那边去。你不听我的,我把阀门一关,你那个国家就彻底死亡。这是我在构思这部小说时让我极其疯狂、极其得意的情节。”
        结果阴错阳差,“非虚构作品没写,我构想中最好的小说故事也没写。在写作中我退缩了很多,写出了今天我认为是相当温和、相当优美、相当有道德感的一部小说。所以《丁庄梦》其实对我来说是一次倒退,是对我写作才华的浪费。”阎连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长篇小说《四书》的写作被阎连科视为恢复文学想象力的写作。这部仿《圣经》体的小说以1960年代的黄河故道为背景,表现一代知识分子多难的命运。
        2011年5月7日,赴美参加纽约国际文学节返京的阎连科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
        滋病:多谈点失误
        南方周末:在你的小说《丁庄梦》中有对艾滋病村的场景描写,比如“卖棺材”、“坟墓”等等,这也是你看到的情景吗?
        阎连科:是,就像我在《丁庄梦》写的那样:进村,村口就写着“卖棺材”三个字。在村头有一片坟地,还有个新坟。有人来检查,第一批查出八十多个,医生不敢告诉他们。后来就今天告诉两个,明天告诉两个,免得一下村里就慌了,告诉到第三四十个的时候,有一天晚饭时间,不知道谁家哭,这一哭,全村家家大放悲声,彻底的一次释放。哭了半个小时,说没声音就没声音了。从此开始,可能他们对死亡的恐惧和痛苦就因为这三十分钟的痛苦过去了。
        南方周末:还记得第一次进村的时候吗?
        阎连科:我第一次进村,迅速来了一个工作组把我们叫走,工作组组长是他们县粮食局局长,那时候粮食局驻到这个村里,名义是扶贫,实际上就是对这个村的艾滋病进行管理。工作组三个人,有一个是专门烧饭的,工作组其实很害怕,反问我们艾滋病的传染情况。
        那个村庄几乎家家不用电,怕交电费,村里只有一台电视在村中间放着,晚上大家都在月光下看电视。完全回到1980年代初那种生活。还有一个村庄的粮食不够吃,因为没有劳动力种地。这个村庄不是36个重点照顾村,所以粮食不够,大量的家庭一天吃两顿饭。
        我们建议工作组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个村地很多,但是没水,各家要从地下井里,一家一个井抽水浇地。当年柴油不停地涨价,买不起柴油就不能浇地,不能浇地就没有粮食,就是一个恶性循环。这个村没有动力电,只有照明电,我们从几公里外把动力电架过来,然后架到各家田头的井头上,买个小水泵,电通上,这就能解决浇地问题了,能浇地粮食也就够吃了。工作组听完就算,需要五万块钱,各家一台水泵,一家需要六七百块钱,三家合用一台,大概要多少钱。大概前前后后折腾去20万块钱。
        南方周末:在村子里你住哪儿?有担心被传染吗?
        阎连科:我们有两次住在村长家,村长家里比较漂亮。村长的两个弟弟是艾滋病毒感染者,村长就是当年卖血的血头,他有钱后当了村长。我问他弟弟,是不是卖给哥哥,他说:我卖给我哥,我哥会给我钱吗?我哥不让我去,我是偷偷到别的地方去卖。
        还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小伙子从新疆出来打工,一路走着唱着,他说他没病,去县医院一检查有病,回来腿软得路都走不成了。我问他当年为什么卖血,他说他学习不好,在路上忽然碰到一堆人,叫他上车,就上车了,被一辆大卡车拉到医院,人家都卖,他也卖了一次,就染上了。
        还有一个人,他娶老婆的时候,女方非要多少钱不可,只得去卖血。卖了血把她娶回来,还欠了很多债,又得去卖血还债,结果夫妻两个都有病了。
        南方周末:现在你再去那个村子,村民会怎么反应?
        阎连科:现在去得不多了,因为大家见你就希望你给些钱,你不能长期给他们以经济的帮助,也是不太去的原因之一。农民太没有依靠了,你去了都要拉住你往家里去,到他们家你就觉得应该帮助他们300或500元,但你没有能力一家一家都去坐,都去帮他们。
        南方周末:河南为什么卖血这么猖獗?
        阎连科:卖血那几年,我在开封一个医院当党委秘书,那时每天一卡车一卡车地拉着农民来采血。那时候,大家从来没听说过艾滋病。那里的医生经常对来卖血的人讲,不停卖、不停卖,总有一天要把你们卖成肝炎。其实,几乎所有的艾滋病人最后大都是肝炎;在成为肝炎患者后,才成为艾滋病感染者。当时有肝炎的人卖血反而贵一点,因为它有什么抗体了。今天政府反思当年河南卖血现象——政府现在在艾滋病上都给予无偿治疗,其实也是有“补偿意义”的。
        南方周末:现在还有卖血的吗?
        阎连科:很少有。有也都是合法的医疗行为。现在所有的地方都是用一次性针头。现在我们谈艾滋病,其实是谈如何关心艾滋病人,很少谈在艾滋病工作上有哪些失误。那么多村庄为什么没有医疗卫生学校的学生作为志愿者,去给村庄办一些培训班,讲一讲艾滋病的常识?我去的那个地方全当年是原来的赤脚医生,都六七十岁的人,只能看头疼感冒,也很难有基本的艾滋病常识。
        “半年前,我家的鸡被毒死了,一个月前,我家的狗被毒死了,这一天,我也被毒死了……”血头儿子“小鑫”的旁白贯穿了影片《最爱》。“小鑫”的扮演者涛涛是一位艾滋病携带者。纪录片《在一起》片尾,涛涛忍不住哭了,郭富城为他擦眼泪。 (片方提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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