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史铁生:中国作家里的约伯

发布: 2011-5-26 22:29 | 作者: 夏维东



        “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这是十四年前史铁生在《说死说活》里说的话。这句简短的话道出一个事实和一个本质。是的,他走了,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是的,他还在。他在很多人的书架上,在很多人的心里。这许多人里,包括我。
        我的书架上只有《史铁生散文》是单行本,其他的如《务虚笔记》、《病隙碎笔》和《我的丁一之旅》等其他作品都是在杂志上,比如《收获》、《花城》、《当代》等等。我已经很久没有翻看这些书了,但我永远记得我阅读这些文字时的感受,我甚至记得首发上面提到的几部作品的杂志封面是什么样的,因此我毫不费力地就把它们找了出来。
        他作品的特征是独白:静谧、真诚、思辨而又感性,独白成散文,甚至独白成小说,在独白里,没有散文和小说的分界,独白是他穿越文体的手段。他选择独白的方式去实践文学不是偶然的,因为独白不仅是他内心的思考方式,也是他体验活着的方式。在那篇注定将流传后世的散文《我与地坛》里我看见了他如何在独白中站立起来的。《我与地坛》美妙得就像帕切贝尔的“卡龙”(CANON)一样,一个声部如影随形地追随另一声部,直到最后的一个和弦,他们对称、叠加最后融为一体,如同生死相依、合一。
        他很年轻的时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那时,他刚从陕北病退回京,他说“两条腿残废后的最初几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母亲为他担惊受怕,因为他经常独自摇着轮椅去地坛散心。母亲知道他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但又怕他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想问他心里想什么又不敢问。母亲的苦,儿子心里是有数的,但他那时是“脾气坏到极点”,“什么话都不说”的闷葫芦。他受着双重的煎熬,那是心灵的炼狱啊。他后来才明白自己的母亲活得最苦,他曾“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更让他难过的是,母亲却不能看见自己的儿子以残缺之躯趟出一条文学之路。他第一篇小说发表时,母亲已经离他而去。“有那么一会,我甚至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这句话里,那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有那么一会”让我感到触目惊心。这个受尽委屈、病痛与寂寞的人,对命运的不满仅仅“那么一会”!当他坐在园中,“看见风正从树林里穿过”,他说:“母亲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上帝的考虑,也许是对的。”他甚至说“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他的通透,让我想到《圣经》里的那个人:约伯。(此段文字的引文均出自《我与地坛》)
        苦难要不使人沉沦,要不使人涅槃,史铁生显然属于后者。一个看穿苦难的人,其实他就看穿了一切,名利、荣辱固不值一提,连生死都是小菜一碟。他在谈死的时候就想谈一辆班车何时抵达一样:“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目。”(《我与地坛》)难怪有人说他的文字“纯净”,这是个形容他文字的准确字眼,纯净得像高山上的白雪,熠熠生辉。
        我在拙作《黑暗中的微火》里提到他的散文《病隙碎笔》说它“表达了对于生命本源和生存终极意义的思考,我想正是因为他站在这样的精神高度,他才能在饱受病痛折磨之际,仍能显示出豁达与温柔、睿智与单纯。”
        他在《碎笔》里多处提到约伯,看得出来他对《圣经》熟悉而且思考得非常深刻。在我看来,他提到约伯是水到渠成的,九年前,他在地坛的背影多么像在灰尘里挣扎的约伯啊!难怪他对约伯的体会是如此深邃、贴切、动人且感人。在《碎笔》之六里:“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于是醒悟。”约伯的醒悟就是史铁生的醒悟,他在地坛里醒悟了,他在地坛的树林里醒悟了,他在地坛树林的风中醒悟了,否则他怎么能够为自己的苦与痛感恩呢?在其后的篇章里他继续抒发着约伯的感想,他的醒悟远远超越了所谓的“善恶因果”功利论:“撒旦的逻辑正是行贿受贿的逻辑。约伯没有让撒旦的逻辑得逞。可是,他却几乎迷失在另一种对信仰的歪曲中:‘约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难,料必是你得罪过上帝。’这话比魔鬼还可怕,约伯开始觉得委屈,开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之九)这些话如果出自一个神学家之口,我会觉得见解不凡,但不会感动。但如果一个人用他自己生命的经历道出这番肺腑之言,我无法无动于衷。奔走于江湖的王守仁之所以比高居庙堂的朱熹可爱,就是因为其“知行合一”。史铁生也是个“知行合一”的人,所以他有资格说“背运的时候谁都可以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给约伯看到的那样,从来就布设了凶险,不因为谁的虔敬就给谁特别的优惠。”(之九)
        《病隙碎笔》写于《我与地坛》的九年后,可是二者之间的脉搏却完完全全相通。写《我与地坛》时,他没有一处提到约伯,也许对约伯并没有后来那么多的认识和相见恨晚的惺惺相惜,但他的悟却是那么的一致,这正是使我吃惊和敬佩的地方,他好像一下子就站在山顶之上把山下的事情都想明白了:“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吗?…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与地坛》)一个只有约伯那样心智的人,才能如此发人深省地提问。他这些质朴的提问实在、动人。智者固然令人钦佩,但一个承受苦难并且无怨无悔甚至心存感恩的人,那简直就是一个圣人了。约伯就是一个圣人,而史铁生很明显是约伯的追随者。这在中国作家里简直是凤毛麟角。
        当今的中国文坛浮躁得就像众声喧哗的菜市场,响亮的吆喝不绝于耳,花样百出,甚至还有人用诺贝尔授奖辞的方式一厢情愿地“诠释”着自己的作品。在这片鸹噪声里,我们需要倾听安静的独白、冷静的思考和真诚的诉说。众人务实的时候,独他“务虚”。《务虚笔记》的“虚”不是“虚无”的意思,乃是实体的对立面,关于心灵与梦想。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