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覆水(2)

发布: 2008-12-26 08:48 | 作者: 陈谦




      
       很多年以后,老德跟依群说,她长得太像她的姨妈,这使得他一见到她,他就决定了要领走她。其实你就算不答应嫁给我,我也会想办法帮助你的,老德又说。
      
       在老德出现之前,依群只知道母亲有个早逝的姐姐。每次说到家里的往事,母亲总是支吾其辞,孩子们问多了,她就说,等你们长大了,我再慢慢给你们说。
      
       依群曾在母亲的相本里见到过姨妈的一张照片,由于岁月久远,照片已经发黄。姨妈穿着一件浅色的旗袍,外面搭一件镂空花的开襟背心,坐在南京中山陵前高高的台阶上,似笑非笑,头发竟然是微烫了的。依群有一阵特别喜欢那照片里展现的那种前世般的情调,不知偷偷翻看了多少回。姨妈脸貌的轮廓很有几分象自己,特别是姨妈的笑里,有种依群自以为懂的忧郁。依群只要一低眉,装也不用装的,活脱脱就是照片里那个幽怨的女子。可是姨妈所怨为何?这是依群少女时代心头的一个悬念。
      
       老德的到来,让依群家族历史的散片,大略拼出了一个可视的图形。在日光灯幽蓝的光影里,母亲树文由于老德这个美国男人轰动一方的出现,被迫给依群兄妹三人痛说了一夜的家史。那晚的主题,落到了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姨妈身上。
      
       依群的姨妈作为家中长女,十八岁上,就由外公作主,嫁给了一个家业殷实的国军军医官作姨太。那医官的大太太没有生养,所以决定讨小。那时姨妈刚念完中等女子师范学校,完全可以自食其力,还能帮助家里供养弟妹。而且外公在外国人的银行里做职员,家里的日子也远不是揭不开锅,可是外公仍要为大女儿作这个主。所以依群就想,并不总是人穷志才短的。姨妈百般不愿,最终也拗不过父亲,只得上了那个花轿。嫁到军医官家里近两年,姨妈也没有生养,满心的屈辱与日俱增。恰逢有师范学校的老同学来访,谈来谈去,姨妈的胆子便大了起来。那个时代最勇敢的典型新女性的产生,大体都是如此的命运使然。姨妈不久便逃了出来,先投奔蒋经国在赣州的党国青年干部训练大本营。离家半年后,军医便同意了离婚。重获自由的女人,完全是豁出去了,一直走在那个时代的最前端,竟有点矫枉过正的意思。最后还影响了妹妹树文,也就是依群的母亲,也到了赣州。集训结束后,两姐妹都拿到了蒋公子的奖学金,双双入了金陵女大。
      
       抗战胜利后,华北、华东一带闹大水灾,老德作为美国援华救灾队伍的机械师,在华东平原上的浊浪里,遇到了依群那个满腔救国热情的姨妈。狂热追求上进而又充满忧郁气质的年轻女子,看在美国青年Derek眼里,真是妙曼可人、风情万种。而单纯英俊的Derek,看在当时救灾队里姑娘们的眼里,也是魅力十足。几十年过后,依群的母亲说起老德当年的样子,眼睛总是有几点亮光:那时的老德啊,穿着质地极佳的卡叽布队服,实在是好看着呢。老德与姨妈一见钟情,一个异国年轻小伙子与一个离过婚的民国新女性,其实并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他们似乎也没有想到过明天。抗灾队撤离时,老德应该是可以将姨妈带走的。可是老德到了关键时刻,却一时下不了决心。在那个年代,带一个东方女人回到美国,至少在他位于上密执安的挪威移民聚居的家乡,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之举。他需要时间来说服自己。他跟依群的姨妈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可是历史并没有给他时间,他离开不久,中国江山变色、政权移异。依群的姨妈先是失望,后来是绝望,竟然在年纪轻轻上,抑郁而终,由家人安葬在庐山脚下。
      
       树文说到这儿,长叹一声,说,这都是命,命啊。
      
       冷战越演越烈的情势,反倒使回到美国的老德慢慢心安理得起来。他随后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安稳顺畅,只是午夜梦回,想到浊浪之中依群姨妈那红色的身影,才揉揉心底的内疚。依群后来想,老德实在是很务实的,这是比较标准的美国人。依群知道老德肯定会自己跟自己说,我尽力了,这是天意。只是枉费了姨妈那一腔东方式的浪漫情怀,老德这样的美国人哪里消受得起?
      
       老德终于等到了中美恢复关系,他自己那时也离了婚,人生开始要走到下午的时光。从前因为种种原因而未了的心愿,便浮泛起来。他由着线索找到了九江,再找到南方。他接受了曾经爱过、给过承诺的女子早已离开人世的这个事实。他到南中国来,是想要见见依群的母亲。依群后来意识到,其实老德当时是去找母亲树文的。可是依群太象姨妈了,老德看到简直就是昔日情人化身的依群,他就转向了,何况依群当时的处境那么糟糕,看起来连小命都随时可能丢掉的样子,使得老德大动恻隐之心。
      
       老德住下来后,让依群领到她的工厂去看看。在回来的路上,老德就用他语法不太通的中文说:我想带你走开,你说愿意吗?依群说,去哪儿?老德拉了她的手,说去美国,我可以帮助你,你的病能治的。依群转过身去,看到远处城市边缘的黛青色起伏山峦──美国的概念是天涯,更在那些山山水水之后的不可知处──她心底是怕的,可是她点了头。
      
       老德那天就在南中国的骄阳下拥抱了她。那是依群长大成人之后,第一次被男人拥抱。老德足有一米九的个子,正值壮年,身子骨十分硬朗。他紧紧搂住依群,依群由于羞涩和激动,气紧了起来。老德却不管这些,呢喃着,你很美,女孩。你真美,女孩。后来就开始亲吻依群。依群在老德的怀里呻吟着,她笨拙地迎合著老德,到了后来,自己也觉得愉悦起来。依群长那么大,第一次真正有了想要嫁人的冲动。
      
       当年依群站在故乡自己的小屋里,向母亲说出老德向她求婚的时候,母亲就提醒过她,她是不可能改变生活本身的规律。母亲并不是让她拒绝──当然,母亲就是让她拒绝她也不会的,她是心意已决;母亲只是提醒她。她们都知道,对依群来讲,如果对命运不服的话,这是唯一的挑战机会了。
      
       那天依群说了,我不会后悔的,老德老了,我照顾他,给他养老送终。依群话声落地,屋外知了的鸣唱声便轰然响起。母亲扭过脸去,看向窗外;依群扯着衣角,顺着母亲的眼光向窗外看去。轻风正从苦楝树茂密的青枝里穿过,满眼都是微颤的绿叶。母亲再转过脸时,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说,我相信你的,孩子。只是你要面对的,恐怕比你现在能预料得要多得多,我是想要你有思想准备。
      
       依群便不说话。她觉得她都作好了给老德养老送终的准备了,还有什么会比这更难的?依群要的只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依群嫁了老德来美国,头两年治病。按美国医生的诊断决定,再一次做了开胸手术,拓张了心室那根曲张的血管。手术效果之明显,让依群几乎是一觉醒来,就看到了自己脸上从未有过的红晕,她甚至都觉得自己能听到心腔里哗哗的血流声。依群多少次都激动得要哭,她拉着老德的手,由衷地说了很多感恩戴德的话。老德只是轻轻地笑,用手不停抚摸她的脸,轻声说,不急不急,你有大把的时间──如果你一定要谈报答。我到底是要老的啊,中国老话讲的,阴盛则阳衰,不过我乐意。那几乎是唯一的一次,老德说了如此软弱的话。他看到依群就要站起来奔向一份崭新的前程,心情肯定是复杂的。
      
       依群康复之后,开始到社区学院里补习英文、选修最基础的课程,几年后在社区学院的学分集够了,很幸运地得以转入伯克来加大电机系。到伯克来的初期,因为底子薄,依群读得很吃力,非常辛苦,有时熬起夜来,都能感觉到喉咙发腥,好像随时就要吐出血来。念书的那几年,为了依群上学方便,老德在伯克来租下了房子,让依群就近上学,他自己宁肯每天长途通勤。
      
       老德做了一辈子的机械工程设计师,娶了依群之后,老德辞掉原来在一家大公司里的工作,自己开起技术咨询所。因为他的专长是空气动力学方面的模拟设计,凭着多年的经验和关系,他开始给NASA和其它的一些政府科研机构做合同项目。这类工作收入不少,时间上弹性又大,还可以方便照顾依群。依群在伯克来加大EE这世界一流的工程系里,一直念到硕士毕业。一路走来,九年的时光飞逝,老德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直扶到依群找到了工作;并帮着她的家人先后出来,安顿在美国。那时老德的前妻正好病逝,老德情绪有所波动,便决定激流勇,开始了退休居家的日子。


41/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