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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2)

发布: 2008-12-26 08:48 | 作者: 陈谦



       
       老德刚退休的时候,每天等着依群回家,成了他生活中的大事。老德喜欢在明亮的灯光下,坐在摇椅里,问依群很多关于她一天活动的琐碎问题。这是很多年的习惯了。以前依群生活很简单,上课下课回来,各种各样的问题、苦水都会倒给老德,让老德安抚着,心就踏实下来。老德最喜欢说的是,不怕不怕,最糟的是什么,不就吃我的喝我的?你慢慢来。这话其实很管用,依群真的就跌跌撞撞地完成了学业。在毕业典礼上,依群被家人和老德抛起来。在加州的阳光下,依群真有扒开衣裳给人们亮一亮她胸前长疤的冲动。是的,残障人士在美国受到良好教育的大有人在,可是她依群是谁?依群是谁?依群觉得只要问这两声,她的心绪就会激动得足以让她轰然倒地。
      
       可是现在不同了,依群面对的是一个跟老德越来越隔离的世界。老德选择了退隐,他也应该退隐了。可是依群的生活刚刚开始,她要成就一番事业,她跟自己说。那时依群已经在技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练就了真功夫,又那么能吃苦。在公司里连总裁都知道,最关键的时候,事情交给依群就不用担心了,她真会一心扑上去的。总裁是知人善任的,他将依群从一个普通工程师,提到项目小组长,然后是基层经理,那时正有意将依群提拔为部门主管。
      
       有几次在重大的项目卡位的时候,总裁给依群打来电话,并不催问进度详情,只是轻松地说,有你顶在那儿,我放心着呢,我都还能去打高尔夫呢。依群不需要任何其它的嘉奖,这就是最好的嘉奖。总裁真是懂她的。这样的知遇之恩,依群自是要加倍报答的。可是依群自己能拼,却不可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像她那样。她的深夜经常不归家,已经给下级、同僚都造成了极大压力。在公司里处事的难处,她也是想有个人倾诉的。要命的是,常常是她有了兴趣,说着说着,老德却睡了过去。留下她一人收拾残局,将面巾拿来,轻轻地给老德擦净口边的流涎,再把被子拿来给他盖上。到深夜里,才听到老德在屋外的脚步声,犹犹豫豫地响着,走进他自己的房间。第二天早上再见,两人没事人一样。依群从来没有向老德抱怨过,她不忍伤了老德的自尊,美国人是何等地忌讳那个“老”字啊,何况是老德,他守着一个年轻三十岁的妻子,他还是是向她许了那么多诺言的一个男人。依群隐忍着,她开始不愿意接老德的话,就像她发现老德一出门就要找厕所的频率高到了她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她就再也不愿意跟他出游。
      
       依群曾经在一个晚归的深夜里,听到中文电台放的一支歌,那个她不知名的女歌手,如泣如诉地唱着“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的心给蜇一下,眼光便在夜里有点迷散,远处山坡上的灯火,变成了天上的繁星。可还没有来得及感叹,车子就转到了小街上。车灯雪亮地照到披着薄衣守候在路口的老德身上。那夜老德穿着一条灰色的短裤,雪白的半长统棉袜一丝不苟地拉直了袜筒,紧贴在小腿肚上,显出中规中矩的老气。在车灯的照射下,依群甚至能看出老德腿上愈发突显的那些青筋。
      
       依群将车慢慢地开到路边停下,身子靠到椅背上,看着老德的身影在车灯的光影里向自己急速地移来。依群已经跟老德说过无数遍了,不要等我,你不用等我的。依群就差说出“你这样做,其实真是我的负担”的刻薄话了。那时他们已经分房而居,她的晚归打扰不了老德的。可是老德还是这样,总是要给她等门,或者干脆就走出来,在黑地里瞎晃,直要守到她回家。让依群想起早年母亲夜夜给喜欢应酬夜归的依慧等门的情形。
      
       依群想跟老德说,我不是你的孩子啊,可是话到嘴边到底是说不出来。就象依群每次打开她车子后厢的盖子,面对老德给她堆在里面的满满当当的应急家什,总是喜怨交集。她知道这是爱,只有真正关爱一个人,才能如此心细如丝。连地震时她可能需要的饮用水──如果真会发生地震的话──都定时给她换了塞在车后厢里,更别提那御寒的毛毯、照明的手电、可以换上走长距离的跑鞋和齐备的急救药品和干粮,应有尽有。你们中国人不都说长者有智吗?老德说。依群就问,那天砸下来怎么办?老德就笑,有我在,天砸不下来。依群就变了脸,她越来越不喜欢这样的玩笑。依群想跟老德说,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爱,可是如果老德问他,那你要的是哪样的呢,依群想她一时也答不出来。事情的真象,常常不是人们能够承受的。
      
       依群想着这些心事,刚要蹙起眉头,一眼却看见老德的腿在灯影里,呈出了些许罗圈状,使得他的步态有点变形。这个发现让依群吃了一惊,她急忙地摇下车窗,将头伸了出去,微张的口里,一下就灌进了凉风,便连打了两个很响的喷嚏。
      
       老德一边弯下腰来,一边脱下披在身上的外衣,给依群披上。他弯下腰来,伏到依群的车窗上,喘着气说,我的女王,打电话你也不接,再等不到你,我就要报警了,真急死我了。依群看着老德凑得很近的脸,注意到他眼镜后的双眼急切地眨着,心就软了下来。
      
       老德那个夜里扑到车窗上喊叫的时候,依群满脑子还是刚才老德那有点衰老征兆的步态,她一下就抓住了老德的手臂,眼睛直盯着老德看。该来的真的就来了。昨天的因结成了今天的果。一切明明白白、脉络清晰,哪里需要想起?又怎么能够忘记?那歌真是唱得好。
      
       依群现在站在这儿,似乎还能看到老德向她求婚的那个夏日午后,她眼角的余光里旋转着的故乡山影。这样的回忆,让依群觉到了酸楚的温馨,就想,这回是老德一个人山高水远地上路到天堂去了。这个想法让依群打了个寒颤。
      
       她赶紧将目光移到眼前的镜子里,看到母亲在身后朝自己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快快地转过身去,脚似乎还没有站稳,就蹲到地上去收拾最后的一些零碎。
      
       依群冲着母亲的背影很轻地吁了一口气,心下知道母亲其实一直提心吊胆地近逼着,可到底也因为是母亲,她对依群的感情和自尊也是十分在乎和照顾的。这是小心翼翼地生分了的感情,依群想着,神色里有些许的黯然。
      
       妈,你冷不冷啊?依群朝母亲问了一声,屋顶的大灯“啪”地一声就亮了。依群和母亲同时掉转头去,只见依慧托着一只放着两杯热茶的盘子走了进来。
      
       依慧现在是一个开朗时髦而又成功的软件工程师了。她到底是赶上了好时候,一路发展都很顺利。前几年又嫁了个上海来的大陆留学生,小日子过得很红火,只是他们就是不愿生孩子。依群常常跟依慧说,没有孩子,你将来会后悔的。可是依慧说,呵呵,求仁得仁吧。这话依慧说得无心,依群听得是有意。倒是,她想。心脏病治好后,依群曾经想过生育,可是老德再怎么宠她,在这个问题上都没有给她一点回旋的余地。美国人五、六十岁做父亲的大有人在,可不是老德。老德说,我比孩子靠得住啊。后来依群很后悔,生孩子的事,怎么就没有象置房子那样坚持,不然如今的人生也许就很不一样了。
      
       依慧这时一边给母亲和依群派茶,一边皱了眉头说,姐,刚才你们公司有人来电话,我给你推了。你怎么总让人给你家里来电话谈工作啊?都什么时候了,也不照顾你的心情。我放了电话,隔了一会儿又来,大概是听到我的声音,就不说话了。竟还不停地来了好几次。我后来拿起话筒,说你再来骚扰,我就要报警了!依群的心“格登”一下,一边接依慧的茶杯,一边走神,一转眼看到母亲在一旁满脸窥视的表情。见依群看过来,母亲赶紧将目光转开,两人拿着茶杯的手都晃了一下,同时都让手里的杯子烫着了似的。
      
       依慧就喊了一声,咦,你们都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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