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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2)

发布: 2008-12-26 08:48 | 作者: 陈谦



       
       四 
      
       艾伦的电话是在晚餐行将结束的时候打进来的。
      
       这是在搬出老德的老宅子前夜,依群、依慧姐妹和母亲树文在这屋子里最后的晚餐。依慧烧了几个她的拿手菜,外加捎来的外卖熟菜,盘盘盏盏一个个铺开来,煞是慎重其事。席间,母女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依慧还和依群一起喝了点葡萄酒,到了后来,竟让依群想起了当年去国前一家人围炉的情景。很多年来,依群都喜欢西谚说的:心之所在处,家也。所以去留之间,总能显出波澜不惊。
      
       依群这时放下筷子,刚抬手支起下巴,依慧这边就将咖啡递了过来。刚煮好的咖啡在杯里散发着热气,使得眼前的景象虚渺起来。
      
       依群转过脸去,想对依慧说声谢谢。依慧却已经背过身去,将桌上的盘盏快快地拾捡起,搁到水池里。依慧很注意保养、修饰,她除了童年吃过的那点苦,后来的发展都很顺利,很少有什么心事,所以看上去很年轻,脸色总是红润的,甚至个子都发育得比依群高得多。依慧喜欢戴那种线条简洁但尺寸夸张的大耳环,加上说话时表情很丰富,看起来总是满身的活力。母亲树文这时也已靠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依群和母亲的母光相遇时,母亲轻轻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朝依慧的背影赞许地点了点头。
      
       老德生前,依群很少有机会跟依慧亲密独处,她永远都在奔跑的状态,虽然依慧一直在她的视线里,却是在远处,依群满足于那样的状态。她只需要知道依慧一切都好,并不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就象对在东部的哥哥依宁一家那样,平日里久不久通个电话,一、两年一聚,知道他们全家都好,侄儿侄女都健康勤进,依群觉得就很满足了。她负担过他们的一段人生,本来就不图回报,如今他们的人生按着各自的的意愿开花结果,依群在心里已经是将他们完全放下。而且最要紧的是,依群对依慧有着隐隐的惧怕。依慧是另一个时代里成长的孩子,他们不是不敏感,而是太鲜明,而那样的鲜明,时常会灼伤人心的。
      
       比如依慧跟老德其实也很亲,依群周末加班不在家的时候多,依慧有时就会过来接老德一块儿去逛广农夫市场、古玩跳蚤市场──这些都是老德的爱好。依慧一路嘻嘻哈哈地帮老德提着买来的蔬果及淘来的瓶瓶罐罐,再陪老德到他喜欢的那家顾客可以自制汉堡的德国小店子吃上一顿。可是依慧转脸过来遇到依群时就会说,你如果这么不开心,何必?其实你真是可以有另外的一种人生的。每到这种时候,依群就盯着依慧看,也不说话。依慧就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嘛?一事还一事啊,你怎么不是白就非要是黑呢?这一点也不妨碍我喜欢老德啊。只是你这样,阴阴地逃避,其实对彼此的伤害更大。依群怕听这样的话,她只能无言以对。依慧就会追着说,其实有些事情,你走出去了,就都活过来了,老德也不会图你一生的抵押的,他是个好人,你要真走,他肯定不会为难你。依群就会打住依慧的话头,她不愿意说,是她自己走不脱身,不关老德的事,可是这些事情,依群自己都不愿深想的,她更不习惯去跟依慧这样的孩子讨论。现在老德走了,依慧倒什么也不说了,只是她每次见到依群时,神情总很轻松,让依群觉得依慧是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松了一口大气了。
      
       餐桌上方天花板上的铜质大吊灯晃眼地亮着。依群抬起头来,眼睛让灯光刺了一下,竟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她转过脸,注意到四周的壁纸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出了陈旧,墙顶那圈颈子上系着蓝丝带的白天鹅花案的墙纸,竟有些突浮起来,有些边角开始剥落。那还是依群刚来时老德翻贴过的。依群记得老德爬在木梯子上,将那些天鹅贴到墙顶时一边眨了眼,说,女王,你站高点,好让赖蛤蟆吃不到啊。现在回想起来,依群的心便软软的。她望着如今显得残落的天鹅们,庆幸地想,他们其实是有过很多温馨的时刻的。
      
       依群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这张正式的餐厅里用过餐了。在她的记忆里,这餐桌上两枝老德家传的高大银花烛台周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是堆满摊开的报纸、各种过期的杂志、空的或半空的食品包装盒,一如这个家的其它各处。依群见了那些她称为垃圾的东西,就快快地扔掉,却似乎又永远扔不完。有时她收拾那些杂物废品,放到门前的废品回收箱里,老德竟会再捡回来。他是好脾气,他不争,只是无声而执着地抗争。后来有一阵,依群去见过家庭问题顾问,她知道了恋物情结是人衰老过程中正常的表现之一。你应该包容他,那个精瘦干练的家庭问题专家说。其实有时候也不一定是恋旧,可能就是忘事,人老了,很多感觉都迟钝了,我知道很不容易,但只要有爱心,你总能找到出路的,那个女人盯着依群的眼睛,又说。依群回来就放弃了对抗。从此,在她的家里,她只守住自己的房间,任其它的空间,慢慢被老德的杂物、老德的气味包围起来。也许是逆反的心理,依群屋里简单到了按美国标准不能再简单的的程度:除一张床,一张单人沙发,两个床头柜,一盏台灯之外,再无他物,连床具也是选了纯净的白色,墙上也没有一点多余的饰物。
      
       老德让依群觉得不可思议的一点,是他竟能在家中如此零乱的环境里,将家庭财务琐事等打理得井井有条。五花八门各种帐单来往,全是老德的事情,依群在这类事上极少花过心思。她几乎从来不上银行和邮局。换下的衣服,也总是由老德洗了熨好。什么时候车子要换机油了,什么时候要检修了,老德都在本子里记得清清楚楚。老德的这种好,依群是在看到手下那些拖家带口的人在职业和家庭之间挣扎时,才体会出来的。依群有时想过,如果老德一下子离开,她怕是要吃大苦头的,这样的想法总会让她有点紧张。所以她就更觉得依慧的简单,依群想,总有一天依慧可能也能体会到,生活里,人的一些习惯其实是致命的。
      
       公司里依群所管的部门将晶片设计出来,是传到台湾、新加坡去生产的。依群跟亚洲的生产部门联络、作安排,都在美国的夜间进行;白天则处理着公司的事情、参加一个接一个的大小会议。久而久之,依群已经没有晚餐的概念了,常常就是草草吃点水果、沙拉,所以她的身材总是很瘦削,她的医生甚至跟她说过,女人到了中年,其实是需要脂肪的,你得注意了。可是依群停不下来,她也害怕停下来,偶尔因为身体实在不适或出去修课、听讲座而早点回了家,也是跟老德坐到厨房边上的小餐桌上,支吾着一边回答着老德的好奇发问,一边随便吃点什么。依群每年夏天会在家里招待手下的人一次,但都是在后院里烧烤。大夥坐在凉棚下,孩子们在老德精心打理出的花园草地上跑着,宾主皆大欢喜。一般的年节,如果老德的子女不来访,他们仍是将就。
      
       现在不用将就了。屋子里的杂物一扫而空,客厅里只剩下那套早年老德从台湾定制了海运来的藤制沙发,猩红色的绒面坐垫清清爽爽地置着那儿,看着竟很不真实。高背上那张全只山羊毛皮轻松地搭着,这是依群早年对这个家最深刻的印象。因为在这个充满了异国情调的房子里,这是一抹东方的色彩。完全就是当年她刚进门的那个样子,那时依群最喜欢躺在那条长的沙发上,听老德给她补习英文。老德那时喜欢坐在地毯上,讲着讲着,就揽住了依群的脖子,亲吻起来。说起来,依群记忆里与老德屈指可数的几次完满的做爱,竟都是在这些沙发上发生的。现在这些空置的沙发上贴了签有YQ两个缩写的纸条,它们是依群要带走的少数东西之一。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依慧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走开了。母亲树文也站起身来,脸上没有表情地帮依慧收拾着。依群站起来,很快地提起了电话。
      
       HELLO!依群的声音有点飘起来,她想将那浮躁压下去,没想到却干咳了两声。电话那边就传来了厚重的男声:群,我是艾伦。依群下意识一把盖住了听筒,一下竟没有回答。你还好吧?依群转眼看到母亲的身影,反倒松了口气,依群已经习惯了,越是紧张的时候,她越能驾驭场面。她将手叉到腰间,看上去自信、轻松地说,啊,是你,还好啊,谢谢你。然后一个转身,就走进了黑暗里。
      
       在黑暗里,依群觉得手心有点出汗。她没有开沿途过道和楼梯的灯,一路摸黑着往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走。电话那边就一直说,我刚从南非回来,才听说了你丈夫的事情,真是很不幸,我很难过。依群走了神想,真是个开口就水流三千尺的家伙啊,她甚至能想象,艾伦那张轮廓分明却儒雅气十足的脸上,会是怎样一副深切关怀的表情。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生涯规划师,艾伦实在是无可挑剔的。
      
       依群因为想到了“职业”这两个字,就停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干脆就不答艾伦的话,由了他在那边呱叽呱叽。当依群一把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时,艾伦的话竟打住了,依群定下了神,只听见他说,我也是刚回来,过两天就又要走。要再到南非跑一趟,说不准,或许会在那儿住一阵。依群一下坐到靠窗边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在黑暗里,她的心给蜇了一下。
      
       啊,啊。依群应着。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没有意外,这甚至是依群期盼的结局。她苦笑了一下,艾伦那边就说,群,你是个特别的女人,我不会忘记你的。依群将电话握紧了,还是没有答话。群,你说话吧。电话那边说,依群就应了一声,说,谢谢你打电话来。艾伦的声音就有点激动起来:我很对不起,我总觉得我欠着你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请你原谅我。
      
       依群马上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怎么会是欠?我其实要谢谢你,你──依群想说,你给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但是以她的理性,依群知道这是很不合时宜的话,她就打住了。电话那边就很轻地叹了口气,说,你说,你说。依群就用手弹了弹沙发的扶手,一边语气冷静地说,没什么,你的决定挺好。有时我都想离开这儿呢。艾伦就在那边很快地接上说,你会上哪儿呢?那语气听起来很警觉。依群苦笑了一下,说,没想过,说不定是中国呢。艾伦在那边的口气就软了下来,说,中国?你真的会吗?那么远。依群很轻地哼了一声,说,南非也不近啊。艾伦就说,群,你别误会,我是真的有业务的。依群不说话,艾伦就又说,群,有些事时常困扰着我,我常常不能说服自己,你到底是我的客户。依群这时清楚地再次想到“职业”两个字,就静下了心,她马上转了口气,说,艾伦,事情过去了,我们彼此相忘就是了,说实在的,我已经忘记了,你不必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依群的口气很强硬,仿佛坐到了她的办公桌前。艾伦的声音却突然轻起来,说,群,谢谢你。你要节哀保重。你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做事那么坚韧、有决心。你知道吗,你非常有潜力,你可以走很远的。依群说,你好自为之,不必担心我。就这样了。艾伦突然就在那边说,群,我下次回来,我们是不是还能见面。依群皱了一下眉头,口气也变得有点不耐烦起来,说,我看不到太多的必要。这样就挺好,挺好的。艾伦的口气竟变得有些缠绵起来:群,我常常会想起你,你骑在马上的样子,实在是性感美丽,如果不是亲眼见过,我怎么也想不出,总是不苟言笑的你,会有那么吸引人的一面。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能有那么合谐的一段,真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常常会想到你……只是其实现代人的苦衷……依群听着听着,站起了身,她对着话筒轻轻地叫了一声,艾伦,我必须走了!一下就将电话掐了。
      
       依群转过身,将沙发边小立柜边上的灯拧亮,眼睛直盯着手里的电话。艾伦竟然有些暧昧起来,这让依群有点心酸。可是依群心里还是有些庆幸,她到底是撑住了。她很喜欢刚才在心底里突然冒出的那句话,艾伦的出现,的确是指给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艾伦其实最后还是对的,现代人的苦衷?这依慧就不懂。可艾伦和自己都懂。
      
       依群遇到艾伦的时候,她正被说服着尝试改变自己的生活形态。
      
       依群当时主管开发的专用晶片已趋成熟,一经推向市场,便给公司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在全美市场上,是同类产品里最先进的。按市场部门分析的结果预测,这一产品至少在两年内会热卖,而下一代升级产品的换代,便有充足的时间。依群受到的公司董事会的嘉奖,年度升工资时,特许给依群涨了百分之二十。按她原来的年薪基数,这个升幅是惊人的。而且还追加了数目可观的公司股票选择权。依群很会做人,在同年给手下的人员加工资时,也尽了很大的努力,为下午属们向公司争取到皆大欢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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