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1Q84年，空气变了，风景变了，规则也变了。为了保护自己，你必须尽快顺应这1Q84的规则。”（《1Q84》）在阅读中浸淫太深，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读一本小说或者一首诗，我不再像往常那样关注人物的命运，关注诗歌的微言大义，而是常常被一个词或者一种弥漫的气息击中或者麻醉，然后，咀嚼那种不甚明了的下沉的感觉。读村上春树已有多年了，自认早已从《挪威的森林》《海边的卡夫卡》的躁动、忧伤的青春的走出来，但出来的并不彻底，在中年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总是不自觉间回到那种无所适从的状态，长时间发呆，长时间回味。回味的内容是杂乱的，有当下的琐碎，有昔日的片段，有远方的镜头，也有身边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事物。那种慵懒的状态，是淡淡的哀伤，也是淡淡的幸福。许多时候，渴望这种沉醉而又清醒的状态就那样继续下去，一直到生命的尽头。然而，生活告诉你，这不过是白日梦的一种罢了。我必须准时回到生活，回归自己的角色。这是现实的法则。生活的漩涡太深，一个人在其中游，总有溺水的感觉，而身边却没有父亲般的可以一生依赖的臂膀，甚至连一根可怜的稻草都没有，你只能自己咬着牙坚持，坚持那种来去苍茫的水中泛舟。是的，就是“坚持”这个词，在《1Q84》里通过青豆之口一下子击中了我，让我心惊，让我伤感。
坚持，是小时候大人期待的鼓励，它曾经让我们在预设的轨道上一路前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亲人之间，朋友之间，或者一个人的内心深处，这都是一个踏实而温暖的词汇，它可以化解孤独和疲倦，于黑暗中擦亮眼睛，于悲伤中抚慰心灵。坚持就是胜利，简单而又明了的箴言，普通人普通生活的哲学。毕竟，有那么多人的现身说法，证明了这是一条实在的真理。然而，现在，这个一切都有可能的、偶然决定必然的时代；坚持，还有多少让人信服的理由，我们不得而知。这么多年，我见的更多的是放弃，心甘情愿的，被迫的，放弃原则，放弃理想，放弃良知，放弃正义，放弃血性，然后，才有可能继续你卑微的存在，然后，才有可能在他们设计好的机器上做一颗不被丢弃的螺丝钉。然后，青春抵押，暮气升起，于重复中重复前人的重复。人生之路大抵如此。
给自己一个理由，爱或者恨，都可以。美丽的女杀手青豆选择了两者，或者也就是一个。因为爱与恨原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她恨那些虐待女性的浪荡男人，但又对一个少年时代牵手的男孩念念不忘，不管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距离，但却都是她于绝望中活下去的理由，哪怕是扭曲地活着。一种极端的生命，用伤害回应伤害，用自残等待爱。村上春树的主人公们惯有的生命姿态，让人惊讶，让人怀疑，也让人同情。但有一点，从此，在你的虚构的人物谱系里，他们便是无法磨灭的一员，以前的渡边是，直子是，绿子是，现在的青豆和天吾是，深绘里也是。成长的困惑，精神的困境，似乎就是村上春树不了的情结，纠葛中的张力。在《1Q84》里，青豆从暗杀中发现了价值，天吾从改写小说中找到了生命另一种意义。他们不由自主，在那条明知是险境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这是一种惊险的人生之旅，也是暗藏在普通人暗淡无光的眼神后面的颠覆平庸的渴望，你有，我有，他也有。只是，我们过于世故，无法体验那种樱花一样的灿烂和凋零，于是，便痴迷地沉入那种凄美、耀眼的故事。
村上春树是智慧的作家，他知道读者需要什么，所以，他才一遍一遍地讲述发生在青春的故事。因为青春的多元和可塑，中年以后，生命只有平庸。他的渡边，他的海边的卡夫卡，他的青豆和天吾，他的深绘里，都是涉世未深的青年，也只有如此，才有无限的极端，才有无限的可能。当然，在《1Q84》里，信仰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甚至是这本小说的核心词汇。青豆的信仰是因果报应，天吾的信仰是自由，而那个以小小人主宰的世界的信仰是一种更为极端的服从，犹如《1984》中的老大哥，他们无处不在，控制肉体，也控制灵魂。在那个世界里，领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匪夷所思、令人发指的宗教仪式，它戕害少女，践踏人伦。然而，我们在想，在极权主义的背景下，这一切又是那样的自然而然，那样的顺理成章。在这方面，我不仅想到了奥威尔的《1984》，也想到了土耳其的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面对我们习以为常的存在，他们敏锐地为我们拎出让我们瞠目的荒诞和恐怖。信仰，一个渐渐陌生却暗藏蒺藜的词语，村上春树用他的完美叙述再一次演绎了它。而这一点，或许也便是小说魅力的中心，因为，它既有政治，也有宗教，还有当下世界关注的心灵走向。文学和意识形态的完美结合，这样表述也算说对了一半。
村上春树的叙述是迷人的，他不是在写悬疑和侦探，但处处都有悬疑，处处都有惊险，比如青豆在高速公路上的经历，莫名的出租车司机，莫名的出口，近似谶语的对话；比如青豆刺杀领袖的过程；比如深绘里的命运，和她以前的遭遇，等等等等，刺激、惊险，但又有触动灵魂的力量。“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中国传统话本的表达方式，在《1Q84》里，被化用得天衣无缝。青豆和天吾，这两个本应该完成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人，本应该共同完成一个故事里的目标一致的寻找和靠近，却一直处于平行的两条线上，多少次，我似乎发现了这两条线相交的端倪，暗自叹息，然而，村上春树笔锋一转，一次小小的发呆，一个小小的意外，两颗本应心心相印的心灵便又一次擦肩而过。伤感的错位，遗憾的必然，但不可否认，它们也是小说永久的诱惑，是被我们忽略的人生真实。“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它之所以让人唏嘘，正是因为它道出了人生的聚散无常。
人生之魅惑，在于有聚的欢欣，也有散的伤痛，所以才有甜蜜的忧愁和战栗的幸福。青豆一直都在告别，告别闺中密友，告别青梅竹马的天吾，告别性爱女友，告别神秘的老妇人，告别自己的过去和今生。天吾也是如此，告别童年的孤独，告别陌生的父亲，告别温存的情人，也告别自己的来世。所有的人都是在告别中完成自己的命运仪式，却又在告别中与世界藕断丝连。这将是一个永恒的悖论。无论是青豆、天吾，还是深绘里，这三个命运各别但又在暗处交汇的生命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固守着自身的残缺，在寻找填满虚空的灵魂洗礼。然而，寻找也是一种告别，一种更深的告别，向灵魂，也向时间。因为，这里是1Q84年，一个全新的年代，一个天空可以出现两个月亮的年代，一个处处有危险的年代，一个个体生命无法离心组织的年代，一个可以通过伤感的告别安放心灵的年代。读《1Q84》，从神秘而窒息的宗教阴影里走出来，铭心刻骨的是个体的孤独和独舞的荒凉。
读这本小说已有时日，也想如过去一样写个像点样子的书评，然而每每不得，只好放弃。然而，那种独特的春树味却无法逃避，并不时干扰其他的阅读，让我恍然如梦。今日，突然又一次跌进那种如梦如痴的状态，于是意走笔随，随时记下碎片一样的思绪，于秋风黄叶中感叹人生与时光的不确定。
2010-1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