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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文学的俄罗斯(二之一)

发布: 2011-1-06 22:26 | 作者: 陈丹青



       往返莫斯科与圣彼得堡,仍和十九世纪一样,是夜行火车。坐定卧席车厢,我便在安娜与渥伦斯基的旅途中了。我喜欢看托尔斯泰写火车。如他描述生命与物质运动的经典篇幅——赛马、刈草、跳舞、狩猎——他无与伦比地描写火车,而且不动声色:
      
       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到铁轨的台阶,直到紧挨着开过来的火车的地方才停下来,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慢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二战后,欧美电影频繁出现飞机与飞机场,在托尔斯泰的时代,火车是工业国家宏伟而先进的事物。一百多年前的火车当然早给废了,如今俄罗斯的火车既不比北京好,也不比欧洲差,可惜窗外漆黑,不见景色,途经区间站,亮着灯,想起《复活》。五十年代苏联同名电影全盘根据小说情节,拍摄怀了身孕的玛丝洛娃在深夜的区间站台追寻她的男人:
      
       等她跑到那儿,第二遍铃声都已经响过了。卡秋莎跑到月台上,顿时在头等客车的窗子里看见了他……这辆客车的灯火分外明亮,他穿着紧身的马裤和白衬衫,坐在靠椅的扶手上,把胳膊支在椅背,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在笑。她一认出他来,就举起冻僵的手瞧窗子。就在这时候,第三遍铃声响了,火车慢慢开动,先是向后退一下,然后那些连在一起的车厢磕碰着,一个个往前移动。
      
       黎明。圣彼得堡。靠近芬兰湾,北方的北方,俄罗斯晴空更其澄澈。列文曾在黎明时分仰望的高空,四十年前由书中读到,现在我也看见了:“大半边天上铺着愈来愈小的羊毛般的云朵,天空渐渐变得蔚蓝和明亮了,带着那同样的温柔,也带着那同样的疏远。”车子开过市区,开上涅瓦大桥,朝霞才刚照亮冬宫、广场和太过空旷的大街,城市还没醒来。我感到的不是彼得堡可能给予的惊异,而是广大的凄凉。
      
       1917年革命成功,列宾自我放逐,去到靠近芬兰的乡村,死于1930年。据说新政权成立后列宁写信劝他回来,又据说他给彼得堡老朋友写了二十多封信,全被拒绝递送,因列宾拒绝将圣彼得堡改写为列宁格勒。1946年,苏联政府以他的名字命名旧俄时代的皇家美术学院,那是女皇叶卡捷琳娜十八世纪下令建立的,列宾自己就在那里毕业,女皇本人的大铜像至今高居学院屋顶,一年到头日晒雨淋。
      
       圣彼得堡如今还留着王卿巨家的隔代后人吗?不知他们在哪里上班谋饭。描写莫斯科彼得堡贵族生活双城记,托尔斯泰手到擒来。十九世纪初,当法军逼近莫斯科,彼得堡照常举办豪华的舞会,在宴饮中谈论战争。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的圣彼得堡,安娜· 卡列尼娜为了看见渥伦斯基,每天出入三个社交圈的豪华客厅:
      
       “你丈夫来了。” 渥伦斯基带着战栗的声调说。那一瞬间,亚历克赛,亚历山特洛维奇果真迈着他那稳重而笨拙的步伐进了房间。瞥了瞥他的妻子和渥伦斯基,他就走上女主人面前去,坐下喝茶,带着他那从容的,一向嘹亮的声调开始说话,用他种惯常的嘲弄口吻讥刺着什么人:“你们拉姆波利埃的人都到齐了,”他说,环视全座的人;“格雷司和缪斯。”
      
       法语“拉姆波利埃”,即泛指文人雅士的社交界。
      
       看过一部苏联电视剧,其时虽未解体,文艺是松动了:有位退休的“马列主义老太太”看不惯,并教训一切。全家讥刺她,围剿她,与她吵翻。剧情末尾,老太太一声不响走进内屋,取出小铁匣,拿出一块坚硬发黑的小面包,犹如煤块,说,这就是列宁格勒围城期间每人每天的全部口粮——儿孙哑口无言。那位马列主义老太太昂着一张贵族的长脸,谨穆端凝,衣着得体,又好看,又讨人嫌,介于落难的公爵夫人与得势的党委书记之间。托尔斯泰回来彼得堡,倒是不会迷路,但他如数家珍的贵族圈早已蒸发了。电影《俄罗斯方舟》的皇家人群固然形神俱佳,然而全是演员。
      
       在皇宫仍然住着皇帝的都城:伦敦、京都、阿姆斯特丹、马德里,低调的皇家虽然仅在节庆日子给近卫军马队颠颠颤颤簇拥着,在大街上朝民众招招手,皇城终归还有点皇城的气象。废黜帝制的巴黎、北京、彼得堡,皇宫便是旅游景点,每天给世界各国的百姓源源不断拥进去,塞满宫殿的角落,到处拍照,玩乐吃喝。《俄罗斯方舟》的全部场景就是在冬宫拍摄的,清场,排练,正式拍,不知花去多少天,那代价,我猜,就是支付一大笔旅游损失的钱。
      
       离开难以形容的莫斯科,今日彼得堡反倒无须形容了:果然,一座全盘欧化的都城,大致德奥风格,间杂被中和、被改良的西南欧晚期巴洛克建筑,望过去都是熟识的景观,但是更壮阔。社会主义大建筑看来难以插足这早经严整布局的城,而有姿有态的本土林木到处环绕着,间以这里那里的东正教教堂,彼得堡被赋予庞大而忧郁的俄罗斯神态。涅瓦河,辽阔汹涌,波涛如钢铁般锃亮,阴云下呈灰茫茫的紫褐,被云层间隙的阳光照亮时,转为冷青,大晴天,一派银晃晃的蔚蓝,耀眼刺目,每座桥墩下的巨大旋涡彼此追逐吞没。
      
       沿河岸走不到头地走着,海风吹拂,阴晴交作,河畔排列着一幢连着一幢的石质广厦,人迹稀少,如旷野。这里的冬季午后三四点即入昏暗,翌日近午,这才天亮,夏季的白夜似乎是过于极端的补偿。行到昔日海军总部一带,开阔的河岸展开富丽的冬宫、主教堂和彼得大帝广场,圣彼得堡的心脏区域全然如昔,不久我已站在旧参谋总部凯旋门围合的半圆型冬宫广场,正中,是高高的亚历山大圆柱。
      
       “攻打冬宫”!少年时大概看了二十遍《列宁在十月》,弄堂孩子散学撒野时,竞相奔跑,呼叫这苏俄的号令。如今总算知道所谓阿芙乐尔巡洋舰的炮声,工农士兵蜂拥冲入冬宫宫门的场面,几乎全是文学的虚构。那时我愿看了又看,只为皇宫甬道排列的西欧雕像,文革期间,那是唯一的机会给我窥看男女裸体的镜头。
      
       如今彼得堡引以为傲的遗迹是艾尔米塔什美术馆收藏,此外,城里分布着文艺家旧居,停留一周,我拜访了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阿赫玛托娃的老家。
      
       这座城到处都是桥——初到那天,撞见一位姑娘骑着大马跃上桥面,飞奔而过,马蹄声声,成排的汽车为之惊动踟蹰,那马尾与姑娘的秀发奋然飘扬,转瞬不见了。欧美的大街和桥面岂有单独飞奔的马,而且骑着矫健的女子?这真叫俄罗斯性格——在河流穿过的街区,我对圣彼得堡的想象,落实了。威尼斯与阿姆斯特丹水巷固然经典,地处寒带的彼得堡水街更为宽阔而大气。若是深冬,起雾,积雪皑皑,《白痴》与《复活》的阴魂便在两岸出没了。
      
       普希金故居与皇宫隔河相望,门前石路,路边石栏,栏下便是阴郁闪烁的河。临街的高高木门下端开一日常出入的便门,穿过拱廊的昏暗,内院明亮,有草坪,有花坛。一尊比真人略小的普希金铜象被丁香花丛围合着,诗人昂头展臂,做出挺身吟诵的姿态——俄罗斯美术馆正门广场那尊高大的普希金铜像,姿势相似,伸展的右臂停满鸽子。这两尊雕像夸张了诗人的激越,不如莫斯科普希金广场的那尊,沉静地站着,右手插在胸际的衣襟里,可怕地像他,带着非洲血统的面容,凝神远望,又如盲者,什么都不在看,好似倾听,现出专注而超然的神色,广场周围的大型商业广告牌,衬得普希金像是一位久未更衣的老人。
      
       虽然知道诗人是皇亲国戚,但步入这典型十八世纪的西欧贵族宅邸,海顿、莫扎特的寓所与之相比,真是下人的居所了——普希金时代,法国革命才刚诋毁皇家文化,而模仿西欧的俄罗斯贵族生活正当成熟——读普希金诗,一股子金贵的少年气,在他家件件贵重的器物间,他是一位王侯。真的王侯,果然怒发一冲,披挂上阵的:昔年读到他纵马参战,只道是理所固然,全不知何为贵族气,此刻逐一瞧着光亮的家具和用件——金钟、羽键琴、银盏细瓷、大理石雕刻、罗西尼乐谱、带锁的皮面书,土耳其弯刀、铜制的马具,锦盒里躺着嵌满象牙雕饰的手枪,枪身玲珑而修长,如闺阁的珍玩——我不禁暗暗惊异这位大老爷居然视富贵如敞蔽,跑到雪地上,与人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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