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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味人生不自哀——写在父亲洪深去世五十五周年之际

发布: 2010-12-23 22:15 | 作者: 洪钤



      

       洪深于一九五O年
      
       一九五五年八月,身患肺癌病危中的父亲还能够清楚说话时,对守护在旁的母亲说:“我不想死,我还要活五十年,我要看到黄河水清的那一天!”父亲用这种“夸张”的语言,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求生愿望。可是,没有走出这个八月,父亲就去世了;五十多年已经过去,黄河水没有变清澈。
      
       愿望,只是愿望。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真正预言未来,没有谁可以完全真正控制人类社会。就是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谁能做到完全真正掌握和控制。这应该是 一个普通的道理,甚至是一种科学的常识。但我,是在不断的生命实践中,对此才一点点地有所知和有所悟。正是有了这种基本的观念,我感到自己才可能去解读父 亲六十年的生命历程。
      
       父亲洪深,一八九四年(清光绪二十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生于江苏武进(今江苏省常州市),一九五五年八月二十九日在北京病逝。
      
       一九七九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辞海》,列有父亲条目,该条目下为:“洪深(一八九四——一九五五)戏剧家。字浅哉,江苏常州人。早年留学美国,专攻戏 剧。一九二二年回国后在上海从事戏剧活动,曾领导复旦剧社、戏剧协社,并参加了南国社,对中国现代话剧的形成和剧场艺术水平的提高有较大贡献。后任电影编 导,并长期担任学校教育工作。先后创作《赵阎王》、《五奎桥》、《包得行》、《鸡鸣早看天》等剧本。一九二九年(笔者注:应为一九)上海放映美帝国主义侮 辱中国的影片《不怕死》时,他当场愤怒抗议,鼓舞了群众的爱国热情。抗日战争爆发后,领导上海救亡演剧二队赴内地,后在武汉参加筹组抗敌演剧队,积极推动 了戏剧界的抗日救亡宣传工作。解放后从事国际文化交流工作,作品有《洪深文集》四卷。”
      
       《辞海》中父亲的条目,可以看作是被中国大陆官方所认可的“盖棺定论”。那么,父亲算是位“名人”啦——身后被收入《辞海》者,毕竟不多。父亲自己说: “我自己,极愿做成一个学者,但决不是所谓名流。我的生存是靠自己的劳动——我今天的地位,甚或薄有微誉,都是我个人的心血、汗珠、努力得来的。”的确如 此,父亲不是依附“势力”而造出来的“名人”,也不是依傍“势位”被托起来的“名人”。
      
       今年是父亲去世五十五周年。对于今天的社会和今天的人,父亲是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他的身影几乎也不再见到。正如父亲所言:“人,总是要过去的,而事业 ——对人类的贡献——是永生的。”历史在时间流淌中悠悠长长,昨天的事情,固然有它不该被忽视的重要之处。然而对在世活着的人,今天的现状和明天的发展更 重要。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不希望、甚至极不情愿父亲的“影子”还在当今社会“徘徊”。如此,不只因为父亲是属于“昨天”的人,也有自己的“自私”:我不 愿意,亦不忍心看到父亲被“糟蹋”——父亲严肃的人生遭到“戏说”、“误说”,而实际被“丑化”了。而我在捍卫“实事求是”的努力时,又是那么无力,毫无 作用。
      
       一九五五年,父亲对两个女儿以后工作志向,明确要求:“(你们)宁可当个二流的科学家,也绝不要做个一流的文学家。”听父亲说此话时,我不过一个少年,对 父亲态度的坚决和“警告”意思,我印象深刻,此生不忘。后来,我读了工科,潜意识中,父亲的“告诫”不无影响。但我没有成为“二流科学家”,只是一个“不 入流”的、普通的工程技术人员。
      
       如今,要确定父亲此话真正含意,已无可能。父亲不会只是出于“科学救国”的简单想法而言,父亲大概是希望孩子们能避免带有“天然”弱点的中国“文人”在大传统背景下难以逃脱的“不幸命运”吧。
      
       父亲家族,是武进(今江苏省常州市)的大族。从家系来说,父亲是清朝文学家、经学家洪亮吉的第六世孙。我的祖父(洪述祖)人很聪慧,未出洋却有不错的外文 能力,文才亦佳。但祖父不甘守家过普通人的平常生活——哪怕是不愁衣食的生活,祖父向往“仕途”之道,追求在官场发达。晚清时,祖父捐了个直隶候补道。民 国建立后,一九一二年三月唐绍仪受袁世凯命组阁政府,祖父因与唐的交情而供职内务部。三个月后,唐辞去国务总理职,祖父则继续留在了袁世凯政府中。同年九 月,赵秉钧担任袁世凯政府国务总理,祖父很得其信任。一九一三年,宋教仁被刺杀,祖父因此案牵连,于一九一九年四月遭极刑——死时很惨。祖父在军阀混战割 据的政界供职,最终,他在强权齿轮的滚动中被碾得粉碎而消亡。这也是他咎由自取罢。
      
       中国社会的仕途,从来就不是一条光明大道,但“仕途”之路在“官本位”的中国社会,其巨大的诱惑力是非中国人而不可真正懂得的!祖父“仕途”之路的悲残结局,是他对权势的贪欲而致,不值得“同情”。但是,祖父的残痛之死,对父亲、乃至对我,都是深刻“教训”。
      
       祖父是和我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个远去了的时代的人。可是,对于父亲,祖父是生他、养他的父亲,父亲和祖父被割不断的血丝紧密纠结在一起,父亲“回避”不了 这个被社会视为“罪人”的父亲。父亲一生,始终被自己父亲这个“罪”的紧箍咒无形地钳制着,精神不能得到解脱。一九三二2年,父亲在《文学月报》一卷一期 发表的《印象的自传》一文中,沉痛地写道:“我父亲不幸的政治生命使我陡然感受人情的残酷。我父亲下狱之后,许多亲戚朋友,尤其是我父亲走运时常来亲近 的,立刻都拿出了狰狞的面目。一个不负责任无能为力的我,时时要被他们用作讥讽或诟骂的对象。而普通的人士呢,更是怀疑你,鄙视你,隐隐地把你不齿人类; 仿佛你做了人,吸一口天地间的空气,也是你应当抱歉的事情。……但身受的我,却从此深深地认识到了一个人处在不幸的环境中的痛苦。”
      
       只有实际地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人,才能真正知道中国社会反动的“血统论”的恐怖和巨大的杀伤力,即使躲过了“诛九族”的灭门之灾,祖父的“死”,带给 父亲的是背负一生的“重枷”;在祖父“阴影”中,父亲一生走得艰难,一生内心和精神都煎熬。从一九一九年四月祖父被处死,到一九五五年八月父亲去世,父亲 始终在痛苦和无奈中承受着作为“罪人”儿子的现实。在阴冷的现实社会里,在世俗势力的压迫下,父亲挺起了脊梁做人,父亲比一般常人更加努力奋斗,更加艰辛 付出,为的是自己不被击垮、不被打倒、也不被折断。父亲明白:惟有如此,才有可能在生命之路上一点点地向前走去。
      
       父亲要求孩子不要学习文科,但父亲本人却是从工科开始自己的学业,后来再转学文科,并以文科完成自己最后学业。如此,父亲有他“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可 以高兴的是,父亲文科学业学有所成:父亲在中国新文化、新文学开拓和发展中的努力和奉献,以及他因此取得的成绩,不容置疑。
      
       一九一六年,父亲从清华学堂毕业考取官费留学美国。开始,父亲就读美国俄亥俄州州立大学化工系,学习陶瓷制造专业。一九一九年春,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 ——在国内被处极刑。祖父刑前遗言,要求父亲:“不必因此废学,毕业方回。”祖父对父亲学业的关注和对父亲的期望,父亲是明白的。同年秋天,父亲即申请转 学去报考哈佛大学。经过当年哈佛大学第“四九”科目三百报考生录取十一人的严格考试,父亲被录取,师从戏剧家G.P.Baker(陪克)教授学习“戏剧编 撰”。父亲也成为了哈佛大学第“四九”科目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中国学生。
      
       父亲在美国为什么转学学习戏剧,他有过一次明确“说明”。一九四二年,父亲对同在四川《江安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执教的马彦祥叔叔说:“我的那次家庭变故, 给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第一,我这辈子绝不做官;第二,我绝不跟那些上层社会的人去打交道。我要暴露他们,鞭挞他们。这样我就只 有学戏剧这一条路。这条路我在国内学校读书时候就有了基础的。” 父亲这次谈话,大概是父亲对自己转学戏剧真正原因唯一的一次“坦言”。
      
       父亲在美国从文科转学戏剧,这个本源于“痛苦”的转向,是父亲人生无奈的选择,不过不是消极的选择:父亲不仅相信自己具有从事这种工作的天赋和能力;而且相信,戏剧也是一种“唤起民众”的有意义的事业。
      
       追求一个民主光明的中国,是父亲的理想,是他一生奋斗的主线。况且,父亲潜意识中和民国“罪人”我那“反动”爷爷“划清界限”的思想,对他人生理想的这种 追求和努力,客观上也是种促进。父亲向左翼的逐步靠近,以至甘当冲锋陷阵的“排头”兵,正是父亲这种人生追求在现实社会的自然发展。然而事实却很残酷,父 亲发现:不管自己如何真诚奉献、怎样忠诚于自己的追求,而且始终积极努力地、实实在在地为这种追求苦干着,可是自己根本就不被左翼真正信任和接受。父亲因 为自己并不被“革命”所认可,既痛心也曾绝望。
      
       一九四一年二月,发生了父亲和母亲一起“自戕”事情。后虽获救,但此事在当时社会仍引起某种“震动”:父亲“事业生活一切都无办法”的遗言,成为舆论“大 学教授无法生存”对国民党政府时政抨击的有力证据。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从一位可信任的长辈那里,我得知了此事又一种——我有理由深信不疑的——说法: 一九四一年一月,国民党策划了“皖南事变”,随之中国共产党启动旨在保存力量的“应变”计划,其中包括对时在重庆的左翼进步文化人士分批撤离的安排。该计 划中没有父亲,父亲也不知道有这个计划。后来,父亲得知此事,特别是父亲知道了不少文化人都很“不以为然”的某某人竟“赫然在列”时,父亲从失望进而到绝 望的痛彻心肺的苦痛到了极点。父亲沉痛地对某叔叔说:“像××这样的人都…!他们不相信我!”陷入绝望的父亲,一定是感到自己的人生已无路可走,随后才会 有“绝别”人世的决心。
      
       我曾经因为父亲两次做了“官”,违背了他自己的初衷:“第一,我这辈子绝不做官;第二,我绝不跟那些上层社会的人去打交道。”因此很为父亲感到“遗憾”。
      
       其实父亲生命中更多时间,是个远离官场的教书先生。但父亲却两次接受了叫他做官的“召唤”,尽管父亲这两次做的都是小官——中层干部而已。但父亲为“官” 的现实,却让我内心长期无法趋于平静。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如果父亲不曾踏进‘官场’,如果父亲始终坚守在文化学者、大学教授的岗位,没有和‘官场’发生 直接的关系,父亲一生会不会是另一种生命状态?!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在壮年的六十岁,离我们而去!?” 
       
       

       一九四二年秋四川江安洪深(坐左)、洪深妻子常青真(坐中)、马彦祥(坐右)和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学生合影。常青真怀中的幼儿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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