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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三则(之一)

发布: 2010-11-11 21:45 | 作者: 北野



       思想与阴影

       1、 如果是一次搏弈
      
       一个人在自己的身体里摆开棋局。一个人同时被自己暗杀。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但肚子烂了还会剩下牙齿。这可以让你正确评估一小块骨头的价值和硬度,从而变得开始蔑视自己的肉体。
      
       我从一只苍蝇的飞行高度上推断人类哲学的虚伪。我假装和大家一起厌恶苍蝇,但我心里依然对它悄悄地赞美,包括被它传播到一定层次的疾病;高度,意味着厚颜无耻,同时也意味着被人所担心和敬畏。
      
       我们偶然来到这个社会,用喜怒哀乐消遣我们所遇到的事情,用七情六欲对付我们所钟情的男女;得意者当官,失意者出家,伤心者病死,流浪者隐匿,学会写诗的人痴痴傻傻,患了精神病的大都是家学深厚的艺术家;许多人连生活都没弄懂,就恬不知耻地死了;像梦游的人,抱着一团巨大的棉花,终生都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它放下。
      
       这个时候,我就想:身体和灵魂到底谁更大些?这个问题搅扰的我彻夜不安,那些疯疯癫癫的身影是灵魂的庙堂和家吗?其实人的生命是多么脆弱和瘠薄啊,一张纸也可以把它的脖颈割裂,一片树叶也可以把它的头顶砸破;一副身体或者就是一个假人的宝座,用风声可以把它掀翻,用雨水可以把它浸塌,用情歌也可以把它焚毁;上帝啊,是谁在我们的灵魂以外涂了这层四面漏风的泥巴?!
      
       那么,如果我们抛弃了这副身体呢,对于灵魂来说,它的损失是不是更大?人一旦离开了身体,我们是不是突然就改变了过去的想法?那么我们现在试着原谅自己的身体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时光吧,试着疏远它,淡忘它;如果我们一旦不再依附身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是不是因此而变得更加明亮或喜气洋洋?如果死亡是一所教室,谁能在其中把生命的真谛坦然地告诉那些茫然的生者和死者?像教育一群懵懂的学生一样。
      
       其实从来就没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因为重新回到身体而被自己吓得昏死过去。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总是长吁一口气,慢慢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像又一次回到树荫下纳凉的人,幸福地眯起眼睛。
      
       2、童年记忆
      
       一个经常沉浸在童年回忆中的人肯定是接近了人生迟暮,比如我。这和反省是两码事。回忆不同于反省,但更近似忏悔,它有否认现实幸福的意思。纸里包不住火,雪里也不能埋下孩子,但回忆常常需要一个人突然的沉默。水往下流,云往上升,时间的面具依然黑白分明,但过去的生活死死地埋伏在心里,我却一样也无法说出。
      
       那个时候我对城市充满理想和恐惧,只知道它就模糊地漂浮在远处。而烟雾弥漫的夜晚总是被一个盲人的唱词弄得昏昏沉沉,我狭隘的世界里,顶天立地的英雄总是一群土匪,劫皇纲的落草者和开黑店的淫妇生了一窝小美女,然后被朝廷收编统一送给皇帝老儿养在后宫取乐;英雄多数穷途末路,寡妇经常另寻新欢,像一群山羊反复嫁给一群邋遢的土狗,总有天天让我傻眼的事情发生;但我一直甜蜜地记着瞎子的话:老皇帝的后宫里,还有一个绝世美人没有被宠幸。
      
       爬上山就遇到了《山海经》里的野猪,下到河就可以捉到《水经注》中的白泥鳅;只有那片老林子过于复杂,令人望而生畏,有獐狍虎豹和野鸡,也有逃婚不归的哑女,我一直在林子边向里张望,始终不曾与她(它)们相遇;这是不是意味着,漂亮的哑女已经主动做了老虎的白骨夫人?反正一桩婚姻到此嘎然而止,这让我少年时代暖洋洋的心里突然冒出寒气。
      
       蓝格英英的土豆花美丽的像罂粟,但绿皮子的土豆果却要吃上四季。大人们举着语录本警惕地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孩子们却笑着喊“土豆烧牛肉,不许放屁”。地震和饥荒挨着个来,连麻雀都羞愧自己成了四害,惊慌地自杀在胡麻地里。一把镰刀磨了三年,依然挂在南墙上,好庄稼都被冻死在坝上的霜冻里;这个时候土地上最多的就是蝗虫和盗贼,贫下中农开始羞涩地盗窃着社会主义,贫下中农饿啊!继父从饲养处偷回的牲口料,成了我们改善生活的奢侈品,我困惑地看着大人们流着泪把它吞下去,他们呜咽着说:粮食,要珍惜粮食!
      
       而现在的幸福生活,已经把我变得萎靡和颓废,就像在春天呆久了,反倒多了一份对冬天的怀疑,我总是在心里回过头寻找自己。我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它就像泻了气的皮球,疲惫而空虚;但它一旦安静下来,就像个影子一样地鼓起来。其实隐私是不能公开的,而沉默反倒经常会使自己脸红。身体中的财富已经被大把地消耗光了,剩下的就只有对时间的记忆。
      
       其实也只有时间中的记忆,才能不使自己的身体被再次利用。
      
       3、 真实
      
       春天来了,春天使一切罪恶变得都可饶恕;但突然而来的一种死亡,却需要重新被认识和歌颂。
      
       我对抢劫犯满怀感激,因为他坦然面对了我的敌意,使我的愤怒有了化解的方向和渠道;我对盗窃者满怀仇恨,他让我在行囊空空之时又迅速逃开了我恨意丛生的诅咒;这像武士面对一团空气,长久沮丧于纠缠和空洞的迷惑。
      
       太真实了,反而变得虚假。真实像一副墨镜,它把你自己描述的傲慢而荒谬;所以你需要躲在人群里,像个发烧的小人物,捂着两腮尖叫,竭力把自己装扮成无辜的患者,因为无辜,你才有可能被更多的精明人所疏忽。
      
       即使狐狸也懂得这个道理。在漆黑的夜晚出行,连狐狸的心灵也拖着一条阴影。所幸狐狸的眼泪和巧嘴令人动容,为此每一个白面书生都相信自己在荒郊野外遭遇了美女,缘分天赐,纸醉金迷。狐狸是幽灵中的白领丽人,不是狐夹子上那个哭泣的弱女,即使在此刻我伪装成猎人,也无法掩盖自己的情欲;这一点,在商周时代就被一只飞翔在朝歌的动物看破了。
      
       我梦见自己死于花下,又在泥里复活。而泥是化粪池,需要捏着鼻子才能啼哭,需要倒提双腿才能控出藏在肚子里的花心,需要猛拍后背才能咳尽肮脏的前生;最后我被人扔进洗澡盆里,摔得鼻青脸肿,接生婆险恶地说:小子,出水才见两腿泥呢!
      
       如果用森林的眼光看木匠,那木匠必须被一根大木楔钉死在树桩上;然后挖开胸腹,掏出带血的斧锯和恶毒的心肠。木匠是森林的克星,木匠的尸体必须被鹰叼到树冠上,让每一根枝条都狠狠地抽打他十次,让他血肉横飞,一块骨头也不剩下,还要让站在楼顶上的城里人看到木匠的下场,直到他们和森林成为亲密的同谋,直到他们把站在街头招揽生意的木匠的后代也一起赶出城来,森林才会收起城头的沙尘暴和呜呜的风声。
      
       如果把教堂里的唱诗班降到千米之下的深渊,在云头上偷听的上帝会不会突然掉下来?落入地狱的上帝,肯定让一群嚎啕的聚餐小鬼兴奋不已。问题是小鬼们根本就没有去过天堂,所以落在手里的上帝就和穷命鬼是一个命运,并被小鬼手里的催命符所威吓,上帝被装在垃圾车上垂头丧气,即使你拥有亿万星辰,在此刻,也必须知道一失足成千古恨。
      
       鸟在半夜发出诅咒:“上帝早晚要死于他的仆人之手”。上帝居住在高处,上帝并不影响我的生活,而我只向自己身边一切普通的事物致敬,并且毫无悔意地爱、恨和沉默。
      
       4、 夜游者
      
       如果我们一直把一个素食主义者的胆结石当成佛舍利,那么肯定是我们的信仰出了问题。大地的屋顶上,亡灵夜夜在飞。只有人浑然不知,人在梦中思考和睡觉。人在梦中不加思索地说:“我们这一世啊,从来没有人照应!”,暗夜里有多少双耳朵听见了这话,有多少双眼睛看清了你的底细,又有多少颗心在沉默?
      
       痛苦已经形成。痛苦像铜号再次吹响:城市在半夜突然断裂,动物园和学校一起下沉。孩子在废墟里惊叫。未诞生的儿女通过母亲的嘴在大声哭诉。而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风吹雨打的生活,我哭着喊:这是敲诈,是谁诱导了那些纯洁的死者?
      
       但夜晚再深,也从不把死亡的秘密埋没。豹子滑下山坡的时候,在河边碰见赤裸的百兽和水面上迷路的幽灵,豹子首先用脏衣裙把自己的身体裹起来,然后说:黑夜宜于忧伤,但不暴露道德。死亡的身影恰好可以把每一片荫翳利用起来,但它们从不利用坟茔。而那些贫穷的死者却围成一圈,等着一块乌云刮到头顶。
      
       我知道他们就在空无一人的月光下,他们捏着道德的秘诀,像水晶一样安静。那安静深如天堂的花园,可以让人死于其中。所以我从不在深夜一个人到大街上游荡,我怕遇到梦游者的纠缠,而被变成另一个梦游者。
      
       除开都城以外,城市索性就用树叶建造吧,甚至教堂和乡村;这样一来,让一阵风就可以轻易掀开生活的屋顶。我们把豹子的家安于山涧,把熊猫的家安于风景之中,让老鼠背着它的家四处逃生。我们已经习惯了风吹雨打,我们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一只乌鸦背负着黄昏飞进深夜。一只乌鸦傲慢的叫声超过一百只猫头鹰。
      
       我在半夜打开窗子,空出座位,用一杯葡萄酒邀请黑暗中的人。我说:“幸福是一场运动,她的价值需要被重估”,黑暗中没有人回应。此时,我发现,我的心与黑暗的夜色相等,而我的双肩松弛下来,我是不是得到了安抚?像贴着墙根逃命的小偷,侥幸和苟且也会被当做快乐的人生。
      
       那么,如果一天即一生,我耻辱的生活还要被复制多久?蝙蝠飞过去,蝙蝠已经适应了群星之间寒冷的风声。蝙蝠带着我,把暗中的闪电向树梢上移动。而树梢上除了猫头鹰,还蹲着谁的身影?
      
       5、 蚂蚁与大象的烈士生活
      
       一头大象为两只蚂蚁所解剖。而两只蚂蚁高举草叶的解剖刀,最终累死在大象辽阔的尸体里,这说明,再小的成功也意味着要有伟大的支持,那怕是死亡的接引。没有人承认的死亡就是一种抛弃。所以人需要集体,需要两个以上或更大的群体来互相陪衬,这和精神中的孤立无关,这是生存之需,这容易使一切不应获得的荣誉被赋予充足的理由,这同时也使面临颓败的人生在暗中多了一份对未来的虚荣。而此时,蚂蚁在大象的血管里像游泳一样沉浮,它现在还不知道如何来收拾这个残局。
      
       我渴望自己像骑士一样在时间里冲锋陷阵,同时用最快的速度把风车挑落在擂台上,然后把英雄的花环佩戴在众多的懦夫胸前,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个英雄的集体;而我同时在心中却为自己的个人主义洋洋得意。生活习惯教育我必须如此,名声和鲜花之下,我是个谨慎而寂寞的英雄。我是懦夫们的情敌。我在天上。我坐在大象宽阔的脊背上正虚构自己。
      
       插上翅膀的蚂蚁就是蜻蜓。或者就是现代生活里的直升飞机。即使它们牙齿松动,满面尘泥,蒙受了一生的艰辛和羞辱,蒙受了一路风雨,我依然会记住这一切,并且珍惜它们死亡之前挂在树桩上的空巢和大地之中的累卵,记得它们短暂的生活和酸涩的命运。我拣出大象尚未被蛀空的骨头,等着蚂蚁们孤注一掷的队伍陆续钻透纸背,这是它们闻风而来的后代么?它们来得多么快!像一片阴影迅速淹过了我的脚踵。
      
       而它们把我留下来,使我有机会出现在路口。我疲倦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了冒险的游戏。大象在流泪,而蚂蚁抬着它们的家在向高处转移。夕阳含山,大地如血,我的心中有了生命诞生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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