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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三则(之一)

发布: 2010-11-11 21:45 | 作者: 北野



      
       6、 生存从无胜利可言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面临的机会并不多。长久以来这是这样。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有定数。每一种定数都预先经过了计量,幸福与灾难,诞生与死亡,这些信息都由一个命运的黑匣子盛装,然后被安放在我们身体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只是我们一直从无知晓。这不是唯心,其实如果唯心至上,我们就会更早知道这些,起码早就洞悉人类的真相,与我们的生存尽快地达成了默契与和解;我们生存的背景那么深,那么广大,又那么迷茫;她到底珍藏了什么玄机?一直让我们百思不解,迷惑又忧伤。
      
       地震停息了。大自然在一瞬间向她看中的地方发出吼叫,这吼叫过于残酷和庞大。用尽了自然界一切可怕的手段和声响,山呼海啸、天崩地裂,而人像碎片一样漂泊,被迫献出生命和肢体;我们在这样的灾难面前无能为力,痛哭失声,但大自然毫无声息,她一下子又消失了,甚至具象成了瓦砾和虚墟,具象成了洪荒时代的一片苍茫;其实这灾难是给整个人类的,她决不是因为人类罪孽深重,而是对世界文明快速泛滥的一种疼痛抵抗。灾难的阴影中,人和人都一样,没有崇高与卑下,没有百姓与将相,只有本能地抗拒才能同获一线生机,此时人和其它动物是一致的:掩埋好痛失的伙伴,然后逃亡……勇敢的生存才能继续追问死亡的因果。
      
       在大自然面前,其实“人定胜天”一直是个假象。人肉体脆弱,但意志坚强,这是造物主提前赋予的生命秉性,用以应对自然界的雷电风霜、劳动与战争;用以衔接一个物种的繁衍重任并且教化四方;生不能长生,生则必死,这个法则必须被执行,这样才可以在规定的时间内,让人类艰难地完成一代又一代的生存理想,并且用文字记下未了的心愿(这文字奇妙而赋有重量),供来者继承和分享;而肉体则要化做烟尘,紧紧跟在你的身旁。我在此时则对灵魂一说深信不疑,我相信空气里飘满了她们欢乐而匆忙的身影;而坐在树荫里喃喃自语的人,谁说他是一个孤独的思想者?我甚至猜测,他就是一个预言家,他在与灵魂彻夜长谈之时而拥有了先知的身份和光荣。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我曾表达过我的惧怕。我写过一篇《文明与恐惧》的文章;我提出了那些尖端文明所带来的速度和恶果,那些东西几乎让我们目不暇接和忘乎所以,我们被幸福感占据的大脑像一个核武器,每天都在裂变中上下求索;我们吃光了应该属于身后十代或几十代后来者的文明财产,像败家子一样超前享用了他们的幸福时光,却还在愚昧地洋洋自得。现在我才知道,地震算什么!海啸和飓风又算什么!人类自己所掌握的秘密武器就足够把地球毁灭十几遍;我们自己创造的文明就像炸药一样堆在我们身边,“世界已使生活雪上加霜”,为此,和谐生存与人为善,让一切都慢下来显得多么重要;敬畏自然像孝敬父亲一样,接受它和平的风景,也接受它愤怒的风暴,品尝它所给与的赏赐也献出她应当获得的贡果。每当黄昏来临,我们匆忙走在回家的路上,淹没在钢筋混凝土所构筑的城市之中,我就心神不宁,这座人体的囚笼,这架夸大了的绞肉机,它要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旋转,把我们全部吐出来或者绞成碎片,一起交还给缓慢的世界和平静的郊外,交还给朴素的生活和艰辛的时代?
      
       而对那些汹涌而来的文明成果,我们不要轻言胜利。其实人生一世,根本就没有胜利可言。我们必须谨慎对待这个问题。文明的盛宴不是人类必须的要求,它们对于我们的生存几乎构不成完美的帮助,它只是一种破坏和分裂,包括对人性的可耻引诱;它很长时间都不能让我们在纯粹的生活中恢复过来,并且很快就让我们放弃了自己已有的美德,而加入到无休止的掠夺和肉搏;森林变成了工具,开始吐纳工业废气;动物被拉进食物链,在刺激着我们贪婪的食欲;植物们遭遇了基因的惊扰,成了每一场风沙中暴怒的异类。这恐怖的世界,已经让我们心灰意冷。而人类却还要坚持躲在断墙下,无力的看着大自然用它安排的暴乱吞噬着我们遮风挡雨的家园,我们用来温暖心灵的蜃景破灭了,肉体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蔑,数千年来安居在心中的人群被赶出了历史的山脉;苦难之日,连上帝和佛陀都不在场,只有记忆可以作证,只有时间在不断地追问着我们散落在民间的悲伤的命运。
      
       虽如此,我们并不否定生命和时代。每一个到来的白天或夜晚,我们都需要珍惜,我们都需要用她来涵养道德和力气;而尊敬自然,接纳一切迎面而来的恶意和善意,都是对我们的锻炼和洗礼;大浪淘沙,纤尘毕现,而我们的身体里只应剩下干净的历史、心灵和自然;至于胜负,我们暂不提起,以免巨大的现实又要把我们当做对手。生活再次开始的时候,我是那么地厌恶极端世界里的一切文明成果;我只想简单而愚蠢地生活在大地的草木之中,以便让普遍的自然之力盖住我灰暗的身影,让我逐渐恢复的人性之光,慢慢地适应生死和命运的距离,让我平静地送走逝者,迎接来者,深情地挚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她们都是为我而来,她们是上帝所赐;在人类幸福的广场上,人与人相遇是多么稀疏而珍贵。
      
       生存,从无胜利可言。但生存依旧充满了失败的欢欣和乐趣。
      
       7、 沉默的陷阱与颠峰
      
       种一棵树让它开花结果,和种一棵树让它长到吊死自己的年龄,用的时间几乎是一样的。在它面前,一个思想家可能等不到结局,而一个农民却可以平静地等到最后。那么,可以这样说:收拾残局的人往往置身局外,但他们一直遭到局内人的轻视。
      
       半夜在公园里大叫的人,我假定她有了一种遭遇,你首先会想到什么?这本是个不该产生坏人的年代,但时间一旦隐晦下来,有多少心灵要突然变得蠢蠢欲动?!
      
       我在白天遇到的人和我在梦中遇到的人,他们是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如果是,而我想遇到的人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这个世上?而我将在哪一场梦中才能和他相遇?这样的假设是不是要使我的生命变得遥遥无期?而我要找的人他真的存在吗?我发现我在梦中一直捂着嘴哭泣,这和我在白天保持沉默的习惯几乎是一致的。
      
       老虎在山林里寻欢作乐的时候,它还没有想到有关自己的新闻正在给一个人带来牢狱之灾。老虎在树阴里踱步和跳跃,恋爱或忧愁。老虎的坏脾气曾经使一座山变得空旷而安静。如果老虎走下山来,则更像一头穿破纸壁的巨兽,不管它迎面撞上谁,我们都将陷于被动。
      
       一个农夫在街头烧烤。并且用自己的名字给鸡命名。他把鸡杀得鸡飞狗跳,被割伤了脖子的鸡逃脱了,它歪着头站在行车道上,用滴血的翅膀写下五个字:仇恨即瘟疫。街头沉默。开车的司机突然按响喇叭,集体向一只鸡致意。而农夫却笑了:火焰里不保留瘟疫,天空也不需要飞翔的烧鸡。
      
       用刀子吃饭的人是不是比用筷子吃饭的人更文明一些?这需要让一个谙熟炼金术的人来回答。首先要弄清楚刀子出现的目的,把稻谷和动物的碎肉用刀子搅来搅去,然后吃掉它,这离屠杀和行凶有着比较近的距离,一个新的概念在字面上掩盖了刀子的本意。而筷子被随手插在土里,长出绿叶,它有着靠近树林的决心。
      
       8、 在一堵墙上照见自己
      
       站在一百层高楼的顶部,我们也不能够到上帝的脚趾。或者我们用尽一生的力气,再加高一百层,上帝依然无影无踪。而此时我们发现:我们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了。我们为此付出了代价:我们在自己虚构的天空里已变得老态龙钟。在这一点上,神仙要比人聪明,神仙不登高楼而是驾云飞行,所以神仙和上帝是一伙。而人类只能在上帝的背后望风扑影。神仙遭遇膜拜还要发出窃笑,人类一直不解上帝的窃笑到底是什么意图!
      
       怀孕的大象有资格和野猪高谈阔论。而野猪假装谦恭,低着头从不在大象面前暴露自己的怯懦。野猪像窃贼一样逃出象群的领地之后,站在另一个山涧大喊:大象你是破鞋,你怀了俺们猪的野种。大象恼羞成怒,跳崖自尽;山坡上发出野猪的笑声。从此象群一旦有女人怀孕,就要在道德上首先检讨自己,大象以此来清除身体中的罪名。而大象心中的阴影一直不为我们所见。
      
       用一面镜子和一堵墙都能照见自己。我们甚至可以从镜子上看见逃逸的幽灵。而一堵墙更容易使一个人自我批评和自我辩论。墙是中药铺里的药剂师。是赌场中的恶棍。是吞糖豆自杀的服毒者。是被小心保护下来的分裂成两个人的我。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我一个人骑在墙头上,心里有飞升的冲动和燥热。
      
       我在梦里发财,富有四海。我在梦里成了黄金中的狂人。然后驱赶那些曾经被我轻蔑的富人为奴仆,打他们耳光,揪他们头发,审问他们灌满钱币的良心,把他们抢劫财富的双手折下来喂狗,把他们美丽的妻子据为己有。梦醒之后,我依然一贫如洗,我知道,如果现实需要靠梦操纵,我已经成了生活中的暴徒。
      
       我始终对命运存有疑问。对大地上的风景迷惑不解。我不知道自己将为此遭到什么样的处罚或奖赏。这样设想的人肯定不多,不然每个夜晚又会有多少人从梦中惊醒。我不能为此而说出这些疑问,正如我不能为此而说出我独自吞下了多少苦果一样。而苦果是身体中一个寂寞而苦涩的挖井人,他把我的心挖得越来越深,让我半夜里突然吐出胆汁……
      
       9、 向日葵:致李轻松
      
       像两副齿轮咬在一起,它发出折断的声音。它们不断被放大或涂黑,并且被磨亮,发出黄色的光。它们飞动的惯性使我在黄昏前跟着转身,低头,露出疲倦的暮色和眼神。秋天是一年最大的败笔。秋天一泻千里。大地怀抱着所有人的破碎之心向冬天移动,而灾难并不在此时一同被取消,灾难和风声一样,要刮过所有平庸的生活和人群,然后和郊外空旷的田野一起,在最后的一丝暖阳下彻底消失。
      
       必须要伪装,才能砍下它的头。才能接近它的身旁。如果只有一株,而它正长在玉米地里,我需要登上高高的山坡才能辨认出它远处的身影。然后向它靠近。但奇怪的是,它和玉米们混淆在一起,突然隐身了,这使我十分惊恐,以为遇见了鬼魂。如果一片无声的旷野都是它们开花的身影,天啊,我不知道我最终要向谁下手?
      
       一群孩子和老人是我一千年前的旧邻居。他们生活得那么认真,像漫天飞舞的火焰,突然被一群疯子赶上山顶。被一片阳光追向屋檐。被一个面红耳赤的画师用烟斗点着了,烈火升上天空,大地在燃烧,蝴蝶的灰烬之中只有一所黄泥屋还敞开着陶瓷的屋门。
      
       现在我开始相信,减少一只耳朵的意义已经变得很单纯。它不再像一只纯金的喇叭一样可以接受众多的噪音;一个人的听觉现在成了祭品,它不再属于父母、朋友和肉体,也不再属于自己,它只和尘土中的幽灵站在一起,它们共同陶醉于疯狂世界里的黑暗之谜。
      
       我白天见到了在梦中欺骗我的人。我说:你是我的仇敌!他莫名其妙地说:你有病。我的对手都是这样找到的。像我面对大片的向日葵,突然浑身起火而又兴高采烈一样。其实靠在一棵大树下和靠着一株向日葵没有什么不同。一棵树只能盖住一个人的身影,而一株向日葵却可以使整个大地旋转起来。
      
       我知道,烈士被迫生活在火中。烈士注定要浴火而行。烈士是肉体之中的纵火者。他需要像厨师一样,先使用刀斧,再使用火烛,然后自焚于烟熏火燎的命运之中。烟幕中奔跑的多数是盗贼,火光里涅磐的才是英雄。烈士用花冠做酒盏为自己祝寿,而酒盏中却摇曳着太阳、花朵和油脂的影子。
      
       夜幕下,我听见向日葵在喊:谁来检验我虚荣的一生!谁来抬起我的头颅,并且和我一起向大地上的沉默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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