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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娘藤(外一篇)

发布: 2010-7-23 10:41 | 作者: 孟学祥



       无娘藤,无娘藤,
       绕着树蓬把命生,
       不见枝叶不见头,
       只见细藤不见根。
      
       无娘藤,无娘藤,
       无根无叶胡乱生,
       无肥润来无土养,
       小命系在别人身。
      
       无娘藤,无娘藤,
       搭着树蓬找生存,
       碰谁绕谁疯着长,
       绕得母树难生存。
      
       有娘生,无娘疼,
       才是世间可怜人,
       人间几多甘与苦,
       尝遍才知父母恩。
       ……
      
       想不到还会听到这首儿歌。我站在那群孩子旁边,听着自己曾经唱过的儿歌从孩子们的嘴里流出来,心就一下子痴了,脚也一下子不听使唤了。也许是我的唐突让孩子们感到害怕,当我要求他们再唱一遍时,他们却四散着从我的身边跑开了,剩下我孤零零站在孩子们刚才玩耍的地方,久久不愿离去。
      
       这首儿歌一直是我的痛。母亲去世后我一直跟奶奶生活,在我的眼里奶奶就是妈妈,妈妈就是奶奶,当有一天我懂事后知道奶奶不是妈妈,奶奶永远也代替不了妈妈时,才知道我比别人缺少很多我还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一种爱,一种来自母亲的照料和关爱。我内心的忧郁和脆弱是在从我知道自己没有母亲后滋长出来的,从那时起我就变得不爱说话,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变得神经质,变得不愿意再和任何人交流,包括一直抚养我的奶奶。
      
       奶奶总是把我带在她的身边,去要猪草,去自留地里摘菜,甚或到集上去卖只鸡买包盐什么的。那个时候家里的人都要去参加生产队劳动,只有奶奶不是劳力,不用再去参加劳动,于是奶奶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从起床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有着做不完的事情,屋里屋外,房前屋后,她佝偻的身影就像一只转动着的不会停歇的陀螺,一会转到这一会转到那。奶奶不光自己转,还时不时地指挥着我跟着她转,在那种转动的日子中,有些是我喜欢的,比如跟着奶奶赶集,那是我最乐意的事,不管是去买东西还是去卖东西,回来的时候我的口里都会含着一颗甜甜的糖,再比如去园里摘菜,夏天可以吃到香脆的黄瓜,冬天可以品尝酥脆的萝卜;而有些却是我最不喜欢的,比如帮奶奶做家务,跟着奶奶去要猪草等,既又苦又累又得不到任何报酬。
      
       我一直视奶奶为母亲,对奶奶的话从不敢违逆,也从不敢有半点反抗奶奶的思想,直到有一天,我知道奶奶不是我的母亲,而只是我的一个长辈时,心中才突然间生出了叛逆的思想。我迫切希望从奶奶的视线里离开,这个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天比一天来得更猛烈。放牛的时候,牛在山坡上吃草,我就在一边设想着逃离的路线,每每这些路线还没有在心中成型,就被牛的叫声打断了。那头一直看着我长大的老水牛,总是不识时务地在我最需要聚精会神的时候叫唤着,每一次它的叫唤,都会发生一些我必须得赶快去关注的事,要么是有的牛往庄稼地里去了,要么是该到回家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我就不得不停下心里的想法,去把那些往庄稼地里去的牛赶回来,或者去把跑远了的牛拢到一起,吆喝着它们走上回家的路。
      
       奶奶的声音苍老,尖脆,叫起我的名字时特别响亮,我跑野了或者玩疯了不知道回家吃饭时,奶奶的声音就会尖锐地在村子上空爆响开来,不管是我躲在村子的哪一个角落,这种声音总是追逐到我,让我的心一紧一紧的,不得不从藏着的地方走出来,乖乖地跟着奶奶的声音回家。以前我很喜欢这种声音,它亲切、悦耳,总是让我产生一种不明的兴奋和激动。即使偶尔也会有反感的时候,但也只是暂时的,大多数的时候,只要听到奶奶叫唤,我都会高兴地一边应答着,一边一溜小跑踏上回家的路。自从知道奶奶不是妈妈后,奶奶的声音就不再那么有吸引力了,哪怕是被叫回家去吃饭,内心也特别反抗。
      
       有一天我终于从奶奶的视线里离开了,那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之后,我选择了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那是一个黄昏,天空已开始朦胧,奶奶呼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我突然间就对这个早已经习惯了的声音产生了抵触情绪,本来是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但是走到队上的老仓边,我却改变主意钻进了老仓的地板下。躺在老仓地板下,听着奶奶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回荡在村子上空,心里感到特别惬意。奶奶的声音久久在村子上空回荡着,不久以后父亲的声音、哥哥的声音、姐姐的声音也加入进来,组合成经久不息的呼唤声,高亢地回响在村子上空。本来我只想躲一会,让奶奶去着急,等奶奶着急过后再回家,但当父亲的声音加入进来时我却恐慌了。父亲轻易不在村子里张开嗓门大声叫唤我的名字,一旦他大声叫唤我的名字,准是我在外边做了什么事惹他生气,然后才把我叫回家去收拾一顿。在家人着急的呼唤声中,我在老仓下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尽,村子也陷入了一片静寂,奶奶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家人的声音早已融入了沉沉的梦乡。此时我是多么希望再听到他们的呼唤啊,但除了偶尔听到的一两声狗叫,我什么也听不到。从老仓下钻出来的我感到又饿又怕,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朦胧的月光下,我的影子在村道上拉得很长,月亮亮着,星星亮着,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窗子却都黑着,熟悉的村子在黑夜里让我很陌生也很害怕。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听不到家人的呼唤,家是不能去了,此时回家不但吃不到东西,还会遭来父亲的一顿棍棒。我漫无目的地从村子中走了出来,一边哭着,一边走向了一公里外的外婆家,走到半路,实在很害怕的我躲到队上的一个牛圈里,到天亮明了才继续向外婆家走去。
      
       第三天外婆把我送回家,正在吃饭的父亲看见我,顺手捞起一棵木棒就要向我抽来,奶奶抢先一步把我拉进她的怀里,一边护着我,一边从父亲手里夺下了木棒。奶奶没有问我是怎么到外婆家去的,父亲也没有问,就连哥哥姐姐都没问,等到家里人都上坡干活家中只有我和奶奶时,奶奶才问起我那晚的情况,得知我晚饭没有吃,摸黑走去外婆家时,奶奶拉着我的手心疼地说:都是奶奶不好,奶奶没有照管好你,以后有什么事要跟奶奶说,不要做傻事了,做傻事让老猫在半路上把你叼去,奶奶就见不着你了。
      
       无娘藤是一种藤蔓植物,长出来的藤蔓呈蛛网状缠绕在一些矮树丛和荆棘蓬上,一棵藤蔓可以绵延几米长,枝绕着枝,藤缠着藤,根本分不清哪是主枝哪是分枝,哪是头哪是尾。无娘藤的叶子很细小,如果不是认真去看,是很难看到这一株株藤蔓上还会长出叶子,无娘藤也找不到根,它们就像一团乱麻,很随意地铺陈在一些荆棘和矮树上,一蓬一蓬地,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处荆棘到另一处荆棘。无娘藤喜欢长在地埂边,它们用长长的的藤蔓把地埂边的小树或者荆棘包裹起来,看上去就像那些树或者荆棘戴上的草帽。无娘藤的藤蔓都很脆弱,轻轻用手一扯就会断成几截,每次去地里摘菜,我总是爱用手把那些藤蔓扯起来,不为别的,只为好玩。奶奶看到后总会制止我的行为,奶奶说这些藤挺可怜的,没有根没有叶,能长出来很不容易,活的时间又很短(无娘藤一般最多活超不过九十天,春天长出来进入盛夏后就自然干枯死亡)。为了不再让我去破坏无娘藤的生长,奶奶教我唱起了无娘藤的儿歌。
      
       儿歌在我生长的那片土地上既是老人传给孩子的艺术,也凝聚着老人教育孩子的智慧。从奶奶那里我学过不下五十首儿歌,但是至今我却一首都没有记住。这首无娘藤的儿歌,曾经我也烂熟于心,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没有妈的孩子时,我就拒绝唱这首儿歌了,不光如此,每每见到无娘藤时还会大力破坏,不把它们从生长的树上扯开扯光决不罢手。一段时间以来,我就像疯子一样,把能看见的无娘藤都统统破坏得体无完肤。细想起来,除了发泄,当初可能还包含着很多虐待的成分。知道我没有妈后,村子里同年龄段的小朋友们可以随意欺负我,有时我也会反抗,但这种反抗换来的更多是别人母亲的责骂。在外面受气回家也不敢说,说出来父亲还以为是我在外边惹事,不问青红皂白要大骂一顿,有时还会动手。越如此我越感到没有安全感,因为没有安全感不知不觉地就变得懦弱起来,别人骂不敢还嘴,打更不敢还手,最后连一些同年龄段的姑娘,她们都可以动手打我我都不敢还手。因为在外受气,在家也受气,而受的这些气无从去诉说,才会把这些气发泄在同自己一样可怜的无娘藤上。
      
       走出家乡那片土地后再没见过无娘藤,不知道那种植物还会不会从家乡的土地上长出来?奶奶去世,父亲也去世后,对故乡的牵挂也就越来越少,一年都很难回去一次。远离故乡谋生,就忘却了很多从前的事情,加上生活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更无暇再去顾及更多的往事。要不是见到这群孩子,要不是受到他们儿歌的感染,我还真记不起我曾经也唱过这样的儿歌,曾经还见识过一种叫做无娘藤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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