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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娘藤(外一篇)

发布: 2010-7-23 10:41 | 作者: 孟学祥



       土地.石头
      
       村头树脚下那个用石头砌起来的小庙,庙的四周满贴着红布,庙里供奉着的石头也身披着红布,就连庙边的树身上也挂满了红布。村里老人们告诉我,那是他们的土地,是他们的衣食父母。长期以来,我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供奉土地,更不知道祖先们为什么把石头当作土地来供奉?祖先们用一颗神化的石头主宰着这片土地,让石头做这片土地的主人。土地是石头,土地也是神,为土地遮风挡雨的房屋是石头,让这片土地上的人顶礼膜拜的神也是石头;石头是依靠,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保爷,石头是先知,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出行的指路碑,石头是家园,是支撑这片土地上人们生存的基础。
      
       供人们生存的庄稼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庄稼赢弱的身体在这片土地上却永远也无法与石头媲美。石头从有限的土里长出来,长成石柱,长成石笋,长成石林,长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在这片土地上镌刻着庄稼无法镌刻的童话,一代代传诵,一代代漫延。
      
       发现石头越来越多是找不到土种庄稼的时候,土被山洪冲走了,被山风吹飞了,石头们就跑了出来,就占据了这片土地的每一个旮旮角角。站在高处的某一个地方,放眼石头们的世界,就会看到石头从山脚爬上来,亦或是从山顶延伸下去,成行,成列,纵横交错,像列队的士兵,像成林的石树,更像妖魔鬼怪们张开大口展露出来的可怕牙齿。
      
       石头本来没这么多,也没这么可怕,它们原先躲在荆棘里或者蛰伏在小树下,是这里的人解救了它们,人们砍去了荆棘,也清除了小树,于是它们就有了出头之日,就有了展现它们厚重和可怕的一面。庄稼遮不住石头,石头比庄稼高大,水冲不走石头,石头比水硬朗和结实,人更无法搬走那么多石头,石头的数量比人的数量还要多。石头多了,人们供奉土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曾经只有节日才供奉的土地,现在却经常香火缭绕,有什么大病小灾的,人们想到的并不首先是去医治,而是先去供奉土地,在土地无能为力的时候才去医治,那一刻我不知道该是为土地庆幸还是为土地辛酸。石头多了,庄稼少了,人们在土地面前放置的供品也越来越丰富了。
      
       夏至日去供奉土地,是为了开锄犁地种庄稼,是为了来年的好收成,那一刻,土地是真正的神,是人们希望的所在。在供奉了土地,在得到了土地的默许后,田土就可以种上庄稼,希望就慢慢滋长出来了。
      
       真正能长庄稼的地也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是把石旮旯间生长的荆棘请出去后腾出来的空隙,空隙里的泥土被保留下来,再种上庄稼,原来的石旮旯就被称为了土地。土地,土地,有土的地方才能称为地,但在这些土少得可怜的地方,因为被种上了庄稼,也就被称为了土地。
      
       这些地都太小,一块地有时就是一个脚窝,仅仅只能放得下一只脚,土层也很薄,薄得都无法承载住一棵玉米的重量。地在这里的山坡上延伸着,在石头与石头之间延伸着,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广而袤,宽而广的面积。地里的土在生长荆棘的时候,它们被荆棘抓住了,没有被雨水冲跑,也没有被狂风吹散。土里的营养不够根吸收的时候,荆棘们就会缠绕起来,相互间根缠着根,枝绕着枝,叶倚着叶,以彼此的相互依靠来传递着生长的信息,也以彼此的互通来均匀地分配着从土里吸收到的营养。这些土地上长出来的庄稼都很孤单,都是老死互不往来。庄稼们没有互助精神,没有均匀支配生存权的本事,更没有集体互助成长的基础。土层稀薄营养不够的地方,庄稼就长得瘦小,就长得可怜,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土层好,营养丰厚的地方上的庄稼茁壮成长。
      
       土地更不能以面积和数字来衡量,这里每一户人家耕种的土地,以块来计算都很难数得清楚。比如我们家的土地就很多,我离家求学时都还数不清楚我们家有多少块土地。一个岩旮旯就是一块,有时一块土地连一棵玉米都种不下,只能种一棵风吹不倒的蔬菜。承包到户时我们家在一个地名叫减然的地方分到了一面坡,这面坡的面积大概有两百多个平方米,以块计算出来的土地有四百六十二块,而这四百六十二块地里种出来的玉米都还不够我、父亲及哥哥三个人抬一次。
      
       土地仿佛是在一夜间被开垦出来的,在被开垦之前,土地还不叫土地,叫荒山,荒山上长着荆棘,长着小树,长着我们向往和捉迷藏的游乐园。我们在山上玩着,在荆棘和小树间玩着,追逐着小鸟和小兽,玩着玩着小树和荆棘就不见了,小鸟和小兽们也不见了,不知不觉间荆棘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被开垦出来的土地。再踏上那些石头缝间的旮旯地带时,已经是跟着大人们扛着锄头去种地了。因为粮食不够吃,开荒成了果腹的唯一生存基础,从石头缝中把荆棘砍出来,把荆棘的根从泥土里刨开,用一把火把荆棘烧掉,土地出来了,生存的希望也出来了。
      
       是生存,是毁灭?谁也说不清楚。春天雷雨到来的时候,水把石旮旯间的泥巴冲走了,雨水从光秃秃的山头上流下来,慢慢地汇聚,慢慢地组成激流,再很快地从高处一泻而下,无任何遮挡和保护的泥土被带走了,泥土们就像无牵无挂的孩子,在雨水的召唤声中义无反顾地跟着雨水淌下了山脚,淌进了悬崖下边的河流中。一些没有被雨水带走的泥土,在风吹来时也高飞了,它们飞向高高的天际,扬一路尘埃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土地消失得越快,被开垦出来的新土地也越来越多,被开垦的地方也变得越来越大,土地被丢弃遗留下来的石山也越来越多,到最后人们想从山上割一些荆棘来做自留地的篱笆时,才发现很多山上的荆棘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土的土地上,除了叹息,不再传出庄稼拔节的声音,人们把这一切的结果都归结为雨水的肆虐,山风的狂扫,人们诅咒着雨水的无情,诅咒着山风的无义,却没有人来诅咒自己的行为。
      
       土地短暂的命运并没有警醒人们的观念和意识,寻找,开垦,挖掘,丢弃成了生存的一个循环主题。当很多被开垦出来的土地种不出庄稼时,一些人走了,说是去打工,但一去就很少看到他们回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把家安到了异地,安到了容易生存的城市,他们曾经开垦过的这些土地——能够长庄稼和不能够长庄稼的土地,只有一些离不了故土的老人还在坚守着,老人们的身影在石旮旯间不断出没、搜寻,以广种薄收来维持他们的生存。
      
       没有了土也就没了实际意义上的地。人们供奉石头,人们寄希望于石头能够变成土地,但石头仍是石头,千年不变的石头在人们年复一年的供奉中,除了风化的表层在起风的日子里扬弃掉一层灰沙,仍然坚硬着,坚硬得让人们的心越来越感到失望。
      
       夏至日里我跟着村子里的老人们去供奉村头的土地,看着老人们把好吃的放在那颗坚硬的石头前,把象征吉祥的红布披挂在石头上,把更多的红布挂贴在石头房前的树上,然后看着老人们虔诚地在那颗石头前下跪。那一刻我也跟着跪下了。我不信神,更不信一颗石头能够保佑我们一生,但我还是在一颗石头前下跪了,那是在我故乡的村头,在生长我的土地上。陪着故乡的父老们下跪,我只是为了不破坏他们内心的那个信念,那个支撑这片土地上世代相传的信念,他们用他们的信念告诉我,不管生活在什么地方,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求生存,我们都应该尊重土地,尊重我们的衣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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