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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张枣(节选)

发布: 2010-7-08 19:51 | 作者: 陈东东



       张枣


       
       
       陈东东
      
       1
      
       亲爱的张枣:
      
       你离席的意味分明。当时却谁也不会那么想。菜已经上齐,一桌人围坐,餐馆橙黄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照着,也罩着,像是能隔开周边另桌的说笑哗然。此桌人也在说笑,津津有味地品尝,对厨师的手艺赞不绝口。红烧肉、响油鳝糊和小炒猪脚皮,这几样最合你胃口。这几样正是你从菜单里精选出来的。你近乎专注地抽牡丹烟,喝青岛啤酒,饕餮,但是被大咳打断。突然,你说:“不行了,扛不住了,太难受了,我先走了……”。你从一桌人中间站起来,独自离开。走之前还把单给买了。
      
       那天是2009年11月5日。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你。过了三天,你飞离上海,发给我一条短信:“狼狈回京,大咳不止,这回真惨。”我回复要你修整好了“卷土重来”。对上海,我知道你意犹未尽。
      
       可是没有了你的消息。MSN上看不见你,你的手机也拨不通。或许回德国了?我还是疑惑不已。有时想起你来,就会拨你的电话,然而总是关机。直到12月25日,圣诞节上午10点多,当我从车站接一个朋友,穿行在人流中,习惯性地又去拨打,竟然听到了你手机铃响。很快,你的声音传来,前所未有地嘶哑:“我在德国”——那么是那里的凌晨4点,此时手机反而开着?你嘶哑的声音马上就把令人震惊的坏消息也传了过来:“我是肺癌晚期……”你的语调,镇静极了。你猜到我定会语无伦次,不让我说话就赶紧讲了具体情况,有所安慰的是这么一句:“但也并不是毫无希望了……”。我这头,方寸大乱:“一下子真不知说什么才好,怎么说才好……我先把电话挂了吧,枣。”
      
       2010年元旦下午,我才又打电话给你。跟几天前比起来,你的声音更嘶哑、低沉、黯然,无力地说自己正在医院里化疗。我再次无言以对,挂机后发短信:“有需要我做的事情吗?”——没有你的回复。我不敢再打电话给你——我不知道该跟你,一个垂危的诗人,一位或许离终点不远的密友说点儿什么……
      
       一个月后,鼓起了勇气。电话那头的你像是重又回来了:“我正出家门,要去医院”,声音里有你一贯的滋润和甜适。对于病,你说:“医生也已斩钉截铁地表示了乐观。”一会儿你发来一条短信:“生机在上升,但这个月的治疗仍复杂。医生也开始乐观,但,随运而化吧。”这是你给我的最后一信,收到的时间是2010年2月4日17点41分。它让我乐观了一个多月。
      
       除夕,你差不多就可以坐到朋友们相聚的餐桌边上了。你在电话里抱怨德国没有春节的气氛,又咯咯地笑,要求至少把一头好猪的大半个屁股给你留着。你说只剩下扩散到腰椎部分的癌细胞尚待被控制,前景很看好,甚至可以考虑三四月份回中国,接着聊,你说……
      
       但是,张枣,很快就来了幻灭。就在我又想要打个电话给你的时候,噩耗说:“诗人张枣于中国时间三月八日凌晨四点三十九分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去世。”——难以相信!难以接受!——我拨打你的手机,铃声在另一个世界响起,一遍又一遍,你故意不接。我又拨过去,你还是不接。又拨,你不接……
      
      
       另一封信打开后喊
       死,是一件真事情
      
       你曾在《哀歌》里这样唱。
      
       东东
      
       10.3.15.你的头七忌日,上海
      
       2
      
       枣:
      
       我还是习惯这样称呼你,带着点儿儿化,尽管对付儿化音,上海舌头并不太轻松。沉重的则是坐下来写信,写给你,现在。不指望你回信(而从前我对你的不指望,是因为猜到你多么会拖事儿),那么,写给你的信只不过是写给我自己?所以这沉重也仅属于我?——这沉重应该被写作沉痛。
      
       透过书信,我想要的对你的纪念,却希图有另一番滋味。譬如,老是被鞠躬的味蕾延请到你舌尖的滋味。——我记得几年前某个春节,你从长沙到上海,告诉我说,你那次回长沙的真正目的,是要去找寻小时候吃过的,街角小店里的一种馄饨。可是有那么多人请你吃饭,朋友,亲戚,旧情人,胃的日程排得那么满,你不知道怎么才能变出点时间去那家小店。终于——忘不了你那个仿佛魔术得逞的表情——见缝插针,你在两个饭局间一个人溜到了那个街角。馄饨店还在,你要了两碗。一边吃着,你激动起来:“我一边就对自己讲——记住啊,记住啊,一定要记住这个滋味啊,一定要记住这个滋味!”
      
       于是我们谈起了滋味,能够被记住的滋味。或许,在这个时代,惟有滋味的暗道,还能接通本民族曾经的固有感性——衣着、居所、交通、环境、语言文字和书写……这些方面都已剧变,只剩下了饮食的享乐:舌头对滋味的追求、舌头所追求的滋味,并没有多少改换。那么,就日常生活的层面而言,至少,不,仅仅,在吃东西的时候,我们才能分明尝到一些后来被定义为传统文化的原本滋味?枣,这冠冕的借口是为你找的,让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痴迷(对,只有用痴迷这个词)从大餐到小吃直至零食的每一种美馔。
      
       好几回,你岳母带着惊奇跟我说:“张枣这个人真是滑稽,嘎滑稽……馋得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馋,这么喜欢吃东西的人……”。我听了总是大笑。我也跟她一样惊奇,一样不知道在对吃的痴迷方面,竟还有出张枣之右者。你没到北京教书的时候,每次回来飞抵上海,从机场并不直奔你岳母家,而是让出租车停在离那儿不远的一家南货店门前。你拖着箱子跨进店堂,真像是进了天堂,要不就是来到了乐园,欣喜地抚摸每一支火腿、每一块腊肉、每一捆香肠,这儿闻闻那边嗅嗅,打听每样东西的价格,但是忍住,并不买。直到飞回德国的前一天,你才扑向南货店大买一气。每次我帮你打行李的时候,都会很不耐烦已经装不下了,你却还要往那口大箱子里再多塞些鱼干、腊肉、糟鸭、薰肠、老干妈辣酱什么的。“回德国这可要吃上半年呢……”这时候你会看着我,几乎是深情地这么讲。弄得我毫无脾气,只好帮着你继续去硬塞。
      
       打行李的趣事还有两件。有一次我到你岳母家送你,时间尚早,你说,再去菜场转一下吧。拖着行李在菜场里留连了很久,你买了把蒜苗,抓着它匆匆塞进大箱子,这才打车奔机场去。另有一次,我跟你住在北京一个朋友家里,临离开那天正打着行李,你突然把身上一件皮衣脱下来,一定要送给那个朋友。等那个朋友接过了皮衣,你一指阳台,商量着问:“我可不可以把你家的这只风鸡带走啊?”在那朋友家里住好几天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家阳台上挂着一只风鸡。我猜想你,枣,一进他家就开始注意那只风鸡了……
      
       也许,在德国那么多年“根本就没什么可吃的”,令你回来报复性地饕餮。不过,看见你每次餐饮的投入和快活得像是要飞起来的表现,从你对吃的寻求和想象,我还是想为你找到些别的东西,譬如被品尝然后消化和排泻的乡愁,带在行李箱里的乡愁,那一定要记住的滋味里的乡愁、往昔、童年,等等。
      
       唉,想起你吃东西的劲头,我的情绪好了很多。
      
       东东
      
       10.3.17.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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