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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张枣(节选)

发布: 2010-7-08 19:51 | 作者: 陈东东



    
       亲爱的张枣(节选二)
       
    
   
       
       张枣
      


       
       陈东东
      
       3
      
       亲爱的东东,近好!
      
       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去信,你一定生我的气了吧?!我这个人真是讨厌,干什么都没有计划,受情绪的影响,动不动就灰心失望,能够活在人世当中本来就算大奇迹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唾弃我的这个性格呢。但我总是盼望你能够体谅我:体谅我太孤独,慢慢丧失了说话的愿望;而且想到海阔天空,我们相隔那么远,就觉得灰心,觉得写了信也不可能抵达。不过我内心却是常常想到你的,无聊的时候也常读读你想象力丰富的诗作。
      
       有一个不是不重要的客观原因,就是我的确太忙了。你可以想象国外生活的紧张节奏吗?不但省略了我们十分颓废的午睡,吃饭也马马虎虎,睡眠也随随便便,生活就是一只表,昼夜不停地运转。对于我们支那人,尤其是我这种好逸恶劳的家伙,算是一场大惩罚。比较文学博士已开始做了,还得补修德国文学(修二年),计划是到明年底做完一切,然后就是张博士。听上去真叫人不寒而栗。我是一个会做学问的人,但是对学问彻头彻尾讨厌,因为我同时又是一个不耐烦的人,你看我的字就知道了。做学问应该在乱世,而我们正处于一个大好时代,对吗?记得我在国内做硕士的时候,一字不改地抄了某部书的一章交上去,打字的时候不耐烦,错了懒得改正,后来评委团就这一点说了大半天,却不知道通篇都是抄的,令我十分开心。不过在德国不能开这样的玩笑,这是一个美丽的科学的国家,我只好老老实实的做。做老实人做老实事真要命。我竟然开始脱头发了,前几天才发现,无意中一摸脑袋,哗啦啦掉下一大片。令我心惊肉跳!不过很科学地做研究到底很有意思的,你一步一步地追踪某一个东西,某一个已经有了的东西,然后发现了它,并且将其四平八稳地描述出来,下一个结论。这其实很有几分像写诗,写诗不是在发现一个已经存在了的东西吗?不同的是,写诗是回忆,而科学是想象。
      
       通信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人打架,熟人之间当然就是面对面地扭打,从未谋过面的人呢,比如我和你,就好像是我们躲在台下,手中牵着两个木偶在打,当然打的玩架。我特别喜欢后者,因为当我们演完了戏,从后台站出来,可能说的就是另外一种话,另外一种玩法了。我特别想有机会跟你见见面,结束这种“玩笑”。去年回来我本是有打算去上海看你的,只是沿途发生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延了我,到后来一算时间不够了,加上天冷,只好逃回了德国。今年如我还会回来,回来一定去看你。即使这一次还不行,我们见面的日子总会有的,因为我打算回国,选择成都定居,不过可能是三、五年后的事了,做完博士我想去英国或美国工作一段。我是倾向于回来的。不过我们真能见面吗?也许你和我并未存在呢?
      
       国内文坛很乱,狼烟四起,我平心而论,是一个好的现象。我对其他人的态度似乎宽容多了。我以为我们的天敌是我们固有的文化,至于形形色色的反叛者,我都引为同道。他们将如何发展,如何确定自己,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要干的是我们自己的事,希望人家也别干忧。
      
       邮来近作一批盼指正。给我及时回信吧。我一定感谢不尽,同时保证再也不拖延了,我发誓!
      
       祝好! 
      
       你的枣
       88.7.23Trier
      
       4
      
       张枣:
      
       听说你的坏消息后,我打开一些纸板箱,找你当初给我的信,找到近二十封,不全。不过我估计比你留存我当初写给你的信,还是略多。我听你讲过,那时候你老是把我写给你的信贴到学校教室外面的走廊墙壁上,让那些正在学中文的德国学生看。你当不会把贴出去的那些信又揭下来收起吧。
      
       我们的通信,就像你说的,带点儿空幻成份,通信时我跟你还不曾谋面。后来见面了,你我就再没有通过信。你首先寄信给我,第一封信我现在找不到了,那几乎就是写给一个陌生人的。而八十年代的方式恰是如此——因为诗和理想主义而互相找寻、彻夜长谈、剖腹倾心、结盟江湖……对此我一向并不响应,因为不适应,对那种夸张的激情和轰轰烈烈还颇为反感,常常就以消极冷处理。不过,当初,时间是在1986年的深秋或1987年的初春?一封来自西德的信却把我唤起。在我当时给你的回信里,并没有谈论过这种唤起,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谈。关于那第一封来信,我仍能记起的是你语调里的甜蜜,还有一句邀情:“期望今后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这句话之后,一来一回我们通了十年的信,十年后,1996年见面,我们之间已毫无陌生感——用你的话说,还不认识就熟透了,一见面就赶紧接着谈……
      
       看到你把通信比作两个人打架,我想到的是你所谓的对话关系,而这又牵扯着你的知音观念。这些你自己说了不少,别人也就你这些方面讲了很多。所以,它们已是你公开的写作秘密,也不妨说,它们正是你人生的目的。缘于此,亲爱的张枣,我才又坐下来,要以给你写信的方式再跟你打一架——这回,我的架势是扭打,你呢,又去躲起来操纵木偶?
      
       你当年躲着不见面则出于很多无奈,很多艰辛,像你在来信里透露的那样。有一次你打电话给我,说到自己在那儿的窘困:“几乎就不能动,不能旅行,甚至不能出门,因为我现在每个月能用的钱,只相当于你们这里的人民币七十多块……”,那时大概是1991年。
      
       还好你有个几乎是信仰的诗歌信念,这也是我们对话的基础和前提。有人说你的幸运在于远在国外,避过了国内物欲冲击诗意理想和诗歌写作的时期,你的诗才,像是得到了神的保护。但在我看来,正相反,是诗歌把你从远在国外的孤寂难捱里拯救出来了。要是你不写诗,你在德国会怎么过下去呢?有好几次,半夜里我这儿突然就来了德国长途,你在那头的语气振奋:“我正在写一首新诗,很重要,现写了四句,你听听……”也许过了一刻钟,也许过了两个小时,电话铃会又一次响起,你的语调还一样振奋:“又‘科研’了几句,你听我念……”
      
       一般而言,你对自己的才能、聪明劲儿、说话的甜蜜程度有相当的自信,表现得最自信的,当然是你的诗歌。尽管“我们要干的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过我知道,对此你也总是有一层担忧,其表现形式,则稍稍有点儿自恋。1990年的时候,你在一张明信片上写:“我今年的写作数量锐减,不知何故,莫不是江郎才尽了吧。”差不多二十年后,在上海莫干山路的一间画廊外面,你蹲进暮色,讲起自己近来写不出什么诗来:“我一向很胆小,写东西可以说是如履薄冰。”不过,然后,你说了一句对自己写作成果的评价:“就我写诗的这个向度而言,我可以说,五十年内没有人能赶上来超过我……”。这句话,谁会不同意?我想你其实期待着不同意。
      
       东东
       10.3.18.上海
      
       5
      
       东东近好:
      
       谢谢你的及时来信和诗作。这两首我相当喜欢,认真看了多遍。我认定你正在进步,一些陌生的东西,尖锐的东西,蛇的和鹰的东西在进入它们。作品一下子显得十分集中和丰富。显得很真。我衷心地祝贺你。有机会不妨多寄来些近作。我的时间稍多一点就想跟你最具体地讨论一番。
      
       但你还不够,我们都不够。
      
       你逐渐认识了我的一些朋友是件很令人鼓舞的事。他们都是精英。尤其是来自四川——那个中国最神秘的省份。一般说来四川诗人应该多走走江南,而江南诗人也得找机会入川。中国古代的文人都这样做了。比如陆游就说过: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入剑门。
      
       本质上说的就是诗人不入川还难作诗人。跟四川诗人交游并入川看看对你都是相当重要的。
      
       “第三代人”这个名称如大家都不赞同,我当然不能勉强。不过我认为你们的考虑不一定成熟。诗人的社会生存实则上是一种策略。不知你跟柏桦认真谈过没有。可惜我没时间去信,请向他转达我的考虑,并问候他祝福他。我是十分思念他的。我在海外是极端不幸福的。试想想孤悬在这儿有哪点好?!不过这是神的意旨,我很清楚。这个牢我暂时还得坐下去。但过三、五年一定回来。我想去成都开辟“红色根据地”,建立我们的“巴黎公社”。不知你会不会来。我认定本世纪末中国的诗人艺术家应重点聚在一个城市。大家不妨从现在起就积极筹备。
      
       “诗论”我没有交。我在准备一个大论文曰:“论正午的抒情诗和统领者”。我需要时间。我不能说一些还不成熟的意见。请一定转告出版社我的处境。我还有一个请求:非经我许可的我的私人言论书信不能引作我的诗论。因此此书出版时我缺诗论。不一定要统一。我的诗已经说了很多。我希望能被你和出版方面理解。惟一可能救急的办法是:四年前(我在川时)我曾给柏桦一封英文信谈我的“早晨的风暴”等。但柏桦辗转流徙,此信可能不存。你若有耐心不妨问一声。此信也只能请柏桦转译中文。之后我和柏桦曾谈过这封信的意义。他可能还记得。
      
       我目下正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蝴蝶的传说》,说的是一个中国诗人在欧洲。有自传的成份。我最近才发现我身上非凡的小说天才。可惜时间不多,我得牺牲其它的许多,白天抽一个小时写。我迷上了这部小说,计一年内完成。
      
       谢谢你代劳一切。你现在几乎是我国内惟一通讯的朋友。我太没时间了。代向大伙问候。请原谅我。神给我了其它任务,我必须完成。
      
       最后,大家能否推荐陆、黄、钟鸣入集?为什么就十人,如果不止十人的话,这又不是“选美”。一个选集要诚实,去伪存真。我们应该奋力推荐,必要时大家可以一致抵制。艺术家应该为自己的权宜斗争,不能让他们错过这个机会,我请求!!!诗转达我的意见给出版者和在集的朋友。切切!
      
       祝好!
      
       我非常盼你给我写信。
      
       你的张枣
       89.3.
      
       国内还出了哪些诗选,我有哪些在集?盼告。
      
       作品分别是什么?能否给我弄一本钱锺书的《围城》(借用),还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切!切!)。
      
       (原载《收获》杂志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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