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爱会长大

发布: 2010-4-22 19:51 | 作者: 滕肖澜



        1

       下午一两点的地铁,不算很空,但也绝不太挤。相比早晚高峰时段,至少能做到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着的人稳稳拉着扶手,或是倚着车门,不必担心被挤得前胸贴后背。坐着的人大可以腾出空来翻看手机,膝盖绝不会抵着前面人的小腿。各人有着自己的一片空间,互不侵犯。液晶屏幕里滚动放着娱乐新闻,吸引着乘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观看。抱着婴儿行乞的女人,走得犹犹豫豫,此刻没了人墙肉壁的掩护,完全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喂奶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了,胸口那块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半点也不露。倒是卖报纸的人依然来去如风,说着一口洋泾浜的上海话,“《新闻午报》《环球时报》啊要哦,零九新版地图啊要哦?”——从这节车厢走到那节车厢。

       
       很寻常的一个春天的下午。像纪录片里随意截取的一个镜头,无甚出奇之处。若不是接下去发生的事,只怕眼睛一眨,便要忘却的。
      
       “有小偷——”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触电似的尖叫起来。
      
       顿时,整个车厢被惊动了。众人齐刷刷朝她看去。事件的苦主——女孩留着披肩长发,睫毛涂得很长很浓,像波斯猫的眼睛。她慌乱地翻着自己的包,一遍又一遍地,“我的手机——我的手机被偷了——”
      
       女孩蹲下身子,连椅子底下也找了一遍。有人说,肯定是上车时候就被偷了。女孩哭丧着脸说,不会,我刚才还发了条短信呢,不到五分钟。说着,又问旁边人,借手机用一下好吗,我试试打我的手机。大家都觉得这女孩没经验,一般小偷到手之后,马上就会把手机关掉,谁会傻乎乎地等你来打?
      
       还是有人借给她。女孩接过,拨了一个号码。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几秒后,居然真的响起了一串欢快的铃声。大家循着铃声找去——坐在靠门边的青年男子张口结舌,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众人已把他——小偷——团团围住。
      
        “这、这是我自己的手机。”青年男子从包里拿出手机——黑色的诺基亚N73,结结巴巴地向大家解释。
      
       太可笑了。谁也不会信他,“居然碰得到这么笨的小偷——”有人手脚麻利地报了警。到站时,两个保安把这名笨贼带下车。女孩问保安,我可以不去吗?保安说,受害人一定要到场,派出所要备案的。女孩便也跟着下车。临走时还不忘向借她手机的那个人盈盈一笑,“谢谢哦!”
      
       小插曲告一段落。车厢里又恢复了平静。地铁上失窃的事不少,但像这么人赃并获圆满解决,毕竟令人欣喜。只是有些太顺利了,反让人觉得奇怪。一会儿,有人自言自语:“我总觉得那个小偷好像是和小姑娘一起上来的,两个人本来还坐在一起——”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闭上嘴。旁边有人听见了,本想接口,可刚好到站了,只得下车。又上来几个人,坐的坐,站的站——很快地,便没人记得刚才的事了。春天的下午,空气里混着湿湿的花草泥土的气息,像掺了些鸦片,让人昏昏沉沉的想睡觉。大家都很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了,谁还有空去多想别人的事呢?
      
       派出所里,女孩被一个老警察劈头盖脸地训斥:
      
       “我真是输给你了——你晓得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妨碍公务,浪费警力!我要是跟你较真,可以告到法院判你的刑,晓得吗?——小两口耍花枪我见得多了,可还没见过像你们这样耍花枪的——哎哟真要命,今天碰到赤佬了!”
      
       女孩坐着,一声不吭。波斯猫似的眼睛眨巴眨巴。
      
       警察骂累了,在她面前“啪”地放一张纸,又扔过来一支笔:
      
       “签名!”
      
       女孩拿过,看了一眼,在末尾处端端正正地签上——“董珍珠”。
      
       她走出来,陈程站在门口,手插在裤袋里,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她见到他,并不停留,径直往前走。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人走了一段。红灯时,她停下来打手机,在包里翻了一阵,没找到。他提醒她,是不是刚才藏起来了。她这才想起手机被自己放在夹层里了。戏演过了头,自己也忘了——拿出来,正要拨号码,瞥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什么看?”她凶巴巴地道。
      
       “我的老婆,连看都不能看?”他道。
      
       “不能看!”斩钉截铁地。
      
       他耸耸肩。她打电话回家,是苏丽娟接的。她让她转告爸爸一声——她要离婚。电话那头显然没有过分惊慌,问她,陈程怎么说?她气呼呼地道,他没意见,让我看着办。哦,那回来再说吧。苏丽娟挂了电话。
      
       她放好手机。往前走。陈程跟她并肩走着,问她,是不是去你家?她不理。他又道,旁边就是家乐福,先去给你爸买瓶酒,老是空手去多不好意思啊。她道,自家女儿,有啥不好意思的。他道,你是没关系,可还有我呢,女婿空手上门不像样子。她嘿的一声,道,我又没说让你一块儿去。
      
       她说着停下来,朝他看,有些狐疑地。
      
       陈程愣了愣,道:“别这么看我,吓咝咝的。”
      
       她盯着他,眼珠上上下下地,“我问你——刚才在地铁里,你怎么不解释,就那么乖乖地跟着去派出所——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嗤的一笑,两手一摊,“我能打什么鬼主意——我跟你讲,我也懒得解释了,随便你怎么闹,就算闹到天边去我也奉陪。我反正也豁出去了,看看你这个女人到底会闹到什么地步——董珍珠啊董珍珠,我遇到你,标标准准是秀才遇到兵,一生一世都讲不清了。”
      
       董珍珠出生那天,下了场很大的雪,整整一天一夜。很快又是一道彩虹,映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衍射成无数道透明的七彩的光,漂亮极了——上海很少有这样的景观。说到底还是自然现象,再正常不过。但到了董珍珠父亲眼中,便是天生异象了,和宝贝女儿的出生绝对有关。董父在工厂当会计,平常的爱好便是文学,喜欢看书,偶尔也写点散文诗歌什么的,在《新民晚报》上发过豆腐块文章。女儿出生,头一件事便是取名字——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董父搬来《康熙字典》,足足翻了两天,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焦头烂额中,倒悟出一个道理“大俗即大雅”,其实也是偷懒,替自己找个借口——索性便给女儿取名“董珍珠”,琅琅上口,意思也明白,真正是父母的掌上珍珠。
      
       董珍珠不到两岁,便在父亲的教育下,背《唐诗三百首》。董父的意思是,把女儿培养成一个标标准准的淑女,高贵典雅,气质不凡,要是学文那更是再好不过了。董父总结自己一生,觉得除了世道不好,父母不抓紧自己太懒散也是个原因。因此,对女儿便格外严格,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董珍珠也着实争气,一直到初中,都是品学兼优。每次开家长会,董父都是穿着中山装梳着小包头盛装出席的。问题出在董珍珠初三那年。董珍珠的妈妈因为得淋巴癌去世了。孩子还小,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半年后,董珍珠的父亲又再婚了。续弦叫苏丽娟,在街道计生办工作,前夫是病死的,没小孩。苏丽娟这个女人不错,勤劳肯干,对董珍珠也好,真的当亲生女儿看待。可毕竟又不是亲生的,七分疼爱里总带了三分客气。该骂的时候不敢骂,该打的时候也不敢打。董珍珠正值青春期,渐渐地,变得有些叛逆。董珍珠的奶奶那时还活着,老人家有些拎不清,说苏丽娟是故意要把珍珠宠坏,“不是亲生的,就不负责任。”话说多了,苏丽娟也有些恨了,索性真的不管不顾了,还扔下一句“我倒要试试看能把一个孩子宠到多坏”——话是这么说,终究不会那么过分。可心里到底还是存了芥蒂,对着一个别人家的女儿,与其吃力不讨好,倒不如省些工夫,也落个自在。没多久,董珍珠的奶奶生病住院,董珍珠的父亲是独子,天天陪夜看护,也没心思管女儿。一个忙得团团转的亲爸,一个不愿多管事的后妈,由得董珍珠自生自长,渐渐地,天性中的不羁和野性一点点显露出来。为了一个铅笔盒,和同桌打架,把人家脸上划出几道血痕;跟别的女孩抢男朋友,几天几夜野在外面不回家;成绩不及格,冒充父亲的笔迹签名,还很到位地在家长联系本上写“董珍珠成绩有所退步,请老师严加管教”,若不是老师突然家访,只怕一生一世都要蒙在鼓里——董父怎么也没想到,女儿竟会变成这样。直到董珍珠奶奶去世,他定下心来准备好好管教,已经为时太晚。总算董珍珠人还是聪明的,再不济也进了一所区重点,高中三年被父亲拿着皮带收骨头,倒也跌跌撞撞考进一所二流大学——只是淑女是再也无望了。
      
       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董珍珠便自说自话结婚了。新郎只大一岁,也是个毛孩子。董父横看竖看,都没觉得这个陈程好在哪里,外表一般,人也傻头傻脑的。唯一的好处是读中文系,这点倒是很称董父的心意,可毕业后分在一家游戏公司,专写人物对白——这能叫文学吗?有次董父让他把写的东西拿来看看,结果大失所望,不客气地说,这种玩意儿是写给傻瓜看的。陈程笑眯眯地回了句,游戏本来就是给傻瓜玩的。董父本来还想把自己写的那些豆腐块文章让他拜读一下,这么一来,也没了兴致。可女儿喜欢有什么办法——董珍珠也实在是干脆,偷了家里的户口簿,请了半天假,回来轻飘飘的一句,我结婚了。董父一口血几乎吐出来。苏丽娟倒还镇定,结婚的那些零碎事情,她这个后妈少不得要操心,反正骂不得打不得,倒不如省下力气,安排后面的事。结婚那天,亲家那边是寡母,说好让董父上台证婚,董父却死也不肯,说,我脾气犟,上台肯定说不出好话。最后还是亲家母发的言。一对新人倒是欢天喜地,脸蛋红扑扑的像一对无锡阿福。董父终是忍不住,对着亲友说,才二十出头就结婚,他们——懂个屁啊!那些人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现在替他们操心,说不定他们过得比你还好呢。想开点。
      
       结婚一年间,小两口吵吵闹闹,“离婚”两字被董珍珠挂在嘴上,像吃饭睡觉那么随便。董父起初还有些担心,到后来也懒得管了,随她闹去。他不管,苏丽娟更不方便管,董珍珠像脱了缰的野马——用陈程的话说就是“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作”。她那种“作”,还不是上海小姑娘绵里藏针似的“作”,而是排山倒海来势汹汹的,让人吃不消。到了这个时候,董父倒是一点点看出女婿的好来了。脾气好,耐性好,每次总能化戾气为祥和。一个锅子一个盖,看来这两个小东西是前世配好的。也不错。
      
       董珍珠到了家,刚进去,便把门“砰”地一关。后面跟着的陈程差点撞上鼻子。还是苏丽娟给他开的门。董父在阳台上练太极拳——是近几个月刚开始练的。人家说道家的功夫最能平和心性,他让女儿有空也可以跟着练。董珍珠自然不肯,说,这种东西练多了要走火入魔的。董父说,不怕,你已经是小魔头了,再练也坏不到哪里去。
      
       苏丽娟给陈程泡了杯茶。陈程接过,说声“谢谢阿姨”。董珍珠对着阳台上的父亲道,爸,我要离婚。董父嘿的一声,手里不停,道,行啊,我没问题,你们商量好就行。陈程在一旁笑道,爸爸老开明的。董父叹道,不开明不行啊,否则老早被气死了。董珍珠气呼呼地道,爸,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在娘家住下了。董父道,那好,让你阿姨把小房间理一理,还有被子枕头什么的拿出去晒一晒,黄梅天,晚上睡觉潮兮兮的不舒服——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