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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会长大

发布: 2010-4-22 19:51 | 作者: 滕肖澜



        两人回到家,陈程刚进门就说肚子痛,要上厕所。董珍珠手一指,道,别去里面,上客厅那个厕所,你大便实在太臭。陈程乖乖进去了。一会儿出来,捂着肚子说,不晓得吃坏什么了。董珍珠道,我在马兰头里放了点敌敌畏,看你还敢不敢让我烧菜!陈程嘻地一笑,去拉她的手。她甩掉了,道,脏兮兮的,少碰我。他又去拉,道,老婆,我们去做功课好不好?——小两口管那事叫“做功课”。董珍珠白他一眼,道,你就晓得做功课。他笑道,我是个用功的小孩,顶顶喜欢做功课。她啐了他一口,道,你是个不要脸的小孩。伸出一根手指去刮他的脸。他反手便抓住了她,再一拽,她扑在他身上。他顺势抱起了她。
      
       董珍珠下了班,约尚青青一块儿喝茶。尚青青是陈程同学方波的妻子,市人民医院的护士。董珍珠本来跟她也不熟,一次董父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是她帮忙找的病房,还陪了一天一夜。人很不错。她比董珍珠大三岁,同一年结的婚。董珍珠跟她很谈得来,有什么话都愿意对她说。尚青青在医院工作,有些事情就特别方便,像弄点验孕棒、止痛药什么的,插个队挂个号,都不难。前阵子董珍珠两个月没来例假,还当自己怀孕了,结果上医院一查,是激素紊乱。吃了几周中药才好。尚青青劝她,女人要保持心情平和,身体才会健康。又说,陈程是多好的男人啊,别没事就跟他瞎闹——这话换了别人说,董珍珠肯定不开心,可尚青青就不一样,上海话叫“买账”,她就是买她的账。给她说几句,服服帖帖,一点脾气也没有。陈程说,这叫以柔克刚,你是百炼钢,人家青青就是绕指柔。这话虽有些不伦不类,但道理也有。
 
       尚青青和方波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方波妈妈不喜欢尚青青,嫌她太瘦,还不到九十斤,担心会影响生育。一直到结婚证开好,方波妈妈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也不大和儿媳妇说话。方波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讲话没分寸,常会当着别人的面让老婆下不来台。一次和陈程夫妻俩“斗地主”,尚青青出错一张牌,他张嘴便是一句“你是猪啊”。弄得陈程他们倒有些尴尬了。尚青青没说什么,董珍珠忍不住光火,跳出来说:“她要是猪,你更是猪了,也不看看——”被陈程生生地拦住,打了圆场过去。回到家,董珍珠发牢骚说,换了我是青青,老早一记耳光上去了。陈程嘿的一声,说,那当然,谁敢惹你啊,不想活了?
 
       董珍珠的理论是,男人是不能宠的,越宠越霸道。她劝尚青青,该凶的时候还是要凶,不能太好说话。否则他会把客气当福气。“男人就像家里养的宠物狗,你对他好,他就整天人来疯,干脆狠狠饿个几顿,丢他一根肉骨头,他倒激动了,使劲朝你摇尾巴。”尚青青被她的比喻逗笑了,说,你倒是看得透彻。
 
       晚上说好吃“辛香汇”。陈程和方波到的时候,两个女人还在排队等号。这家饭店真是火了,五点钟去排队都要等上个把小时。也不晓得菜里放了什么。方波一到,就怪尚青青,“你呀你呀,偏要到这边来吃,换了别的店老早进去了——”尚青青把座位让给他,道,你要是累就坐一会儿。说着站起来。方波屁股一挪,竟真的坐下了。董珍珠故意问陈程,你呢,要不要坐?陈程识相地道,我不累,你坐你坐。董珍珠哼了一声——说实话,她很不喜欢方波这个人。她隐约觉得,方波肯定在陈程面前说了她不少坏话。举个例子,原先两人出门,陈程都会替她拎包,无论背包还是小坤包,都是从头拎到底。可有一天,毫无征兆地,陈程突然提出不拎了,“男人拎女人包不像样子,人家要笑的。”无论董珍珠怎么说,他都坚持不干了。起初董珍珠还怀疑是他妈说的,再一想,那阵子没去过他家,不大可能。倒是和方波出去喝了两次酒——这个男人,自己不把老婆当回事,还教唆朋友。董珍珠想到这,便恨得牙根痒痒。
 
       方波叫了瓶白酒。他问陈程,也来一点?董珍珠在桌下踢了陈程一脚,陈程摇手道,算了,吃川菜就算了。董珍珠说方波——吃川菜还喝白酒,你就不怕肚皮着火?方波嘻的一声,道,吃川菜喝白酒才有味道呢,你们陈程是“洋盘”,不懂。董珍珠点了水煮鱼片,问尚青青,鲶鱼还是黑鱼?尚青青说鲶鱼吧。方波说,这边的鲶鱼做不好,还是黑鱼好。董珍珠不理他,径直点了水煮鲶鱼。方波半开玩笑地对陈程说,你老婆很不尊重男同志的意见哦。陈程道,我老婆是新时代新女性,有思想有主见。说着朝董珍珠笑。
 
       晚上回到家,陈程劝董珍珠,以后少跟方波抬杠,“他们夫妻俩最近不大对劲,搞不好要离婚。”董珍珠一怔,“怎么没听青青说起?”
 
       陈程悦,你以为人家是你啊——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董珍珠问,方波跟你说的?陈程嗯了—声,道,你也别跟青青提,反正以后说话当心点就是了,董珍珠先是不吭声,随即又道,其实离了也好,方波那种男人,早离早解脱。陈程嘿的一声,道,人家夫妻的事,你晓得什么?
 
       董珍珠犹犹豫豫地,几次想跟尚青青打电话,忍住了。心里存了事,便有些恍惚,连洗澡的浴巾也错用了陈程的。陈程笑她,别搞得这么忧国忧民,又不关你的事。她白他一眼,道,你的朋友,你不担心?陈程搔搔头,道,担心也担心,可人家的事,我又帮不上忙。我老婆三天两头要跟我离婚,拽得一塌糊涂,我也没办法,别说人家了——董珍珠斜眼看他,道,有胆就再往下说。他道,我是实话实说,我这人不受人威胁,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董珍珠伸手便叉他的喉咙。他嘻嘻笑着,一手绕到后面,拽她的马尾辫。她大叫。他其实只是轻轻拽住,便放开。她也去扯他的头发,他抓住她的手腕,作势一拗。“手断掉啦——”她夸张地叫。他去捂她的嘴,道,隔壁邻居要抗议了。她跳到床上,随于拿起旁边的电蚊拍,朝他的头上一拍。
 
       “拍死你这个臭蚊子!”
      
       陈母在电话里问陈程,小菜吃掉了没有,需不需要再送点过来。陈程得了董珍珠的指示,连说不用,“菜场就在马路对面,方便得不得了。”陈母又问他昨天吃了什么。陈程一一报告。母子俩感情好,每天一两个电话是少不了的。陈母给儿子新织了一件羊毛衫,是自己买羊毛织的,比买现成的实惠,也窝心。真正是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满满当当的母爱,心思全在里头。本来也要给儿媳妇织的,董珍珠说不要,她便也不坚持了。陈程穿上新羊毛衫,在镜子前摇头晃脑,问妻子,好不好看?董珍珠说,好看,妈妈织的能不好看吗?——她故意把“妈妈”两个字读成平音,怪声怪调的。陈程说,你嫉妒我有新衣服。她嘿的一声,不理他。
 
       “一个大男人,整天和妈有说不完的话,真是要命,好像还没有断奶——”董珍珠对着父亲抱怨。她公司离娘家近,中午时常回家吃饭,董父和苏丽娟中午通常是泡饭面条,女儿回来,便不得不再加两个小菜。董父上了年纪,喜欢清静,又懒得拾掇,相比过去,见到女儿便不是那么兴奋。有时还半真半假地说她:“你饭钱是省下来了,我们老两口一个月小菜钿、煤气钿倒上去不少——”董珍珠便把公司发的超市卡给他一两张,算是饭钱。又说,爸爸真小气,这么点钱还跟我计较。苏丽娟每次都把卡还给她。一两百块钱的事,她才不会为了这个,让人家背后嘀咕,说后妈连顿饭都吝啬。听说陈母常给小两口带菜,苏丽娟便也准备了油煎带鱼、红烧肉一些放得起的菜,拿饭盒装了,让她带回去。董珍珠说,还是阿姨好。这话听在苏丽娟耳里,虽然晓得不值什么,但也是—种安慰。等董珍珠走了,董父会发几句牢骚,说女儿这个那个的,苏丽娟便替董珍珠辩解,说小姑娘到底还年轻,心是好的,就是不会表达。又说珍珠现在懂事多了,回家还晓得给她搭把手,碗也抢着洗 ——这种时候,苏丽娟乐得做个好人,当爹的又怎么会真的嫌自己女儿呢,说说罢了,她姿态高,董父看在眼里,对大家都好。
 
       董珍珠特意早出来几分钟,到张捷那里弯个圈。中午没什么客人,张捷坐着打盹。见她来了,问她吃了饭没。他旁边放着两个饭盒,她打开看,说菜油腻腻的,烂糟糟一团没胃口。他叹道生意难做,有饭吃就不错了。又说准备去学车,万一实在做不下去,就去开出租。问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学。董珍珠心里一动,脸上是漫不经心的,装作想了半天,疙疙瘩瘩地说,好啊,反正早晚要学的。
 
       几天后,一起去报了名:学费是三千九,因为是平日班,双休日的话还要加钱。董珍珠单位管得不严,溜出去一会儿问题不大,同事间打个招呼就可以了。师傅管接送。先试车,接着是交规考试。董珍珠一次通过,张捷却差了几分,还要补考。他让她帮他复习。董珍珠想,这种考试有什么好复习的,在网上多做几张模拟卷不就行了。心里是一半愿意一半嫌烦的。张捷说,你小时候考试,只要叫一声“张捷哥哥”,我都在旁边陪着你的 ——这话是真是假,董珍珠也记不得了,但见他说得可怜巴巴,又有些好笑,说,那你现在叫我什么?他嗲嗲地叫了声“珍珠妹妹”。她被他叫得汗毛倒竖,说,算了算了,别把野猫都招来了。便帮他一起复习——总算是通过了。
 
       师傅是南汇人,一口本地话脆生生的。一摸方向盘,便说张捷是学车的料,肯定学得快。又说董珍珠不行,手上没力气,人又矮小,视野也不对。事实证明师傅的眼光不差,董珍珠练倒桩果然够呛,不是离合器速度不合适,就是方向盘打慢了。师傅是个粗人,脾气不好,有时候恨铁不成钢,话就说得重些,说她是“绣花的手碾死蚂蚁的脚”,不该来学车。董珍珠几次差点就要摔方向盘了。脸黑得像包公。张捷给师傅递根烟,说小姑娘是胆子小点,其实人蛮聪明的。桩考前天晚上,张捷问朋友借了辆普桑,把董珍珠约出来,偷偷进了练习场。董珍珠倒有点抖豁了,说万一给人抓到怎么办?他头一扬,满不在乎地,说,抓到就抓到,你就说是我把你硬绑来的,全推在我身上。他又道,珍珠妹妹陪我复习交规,我陪珍珠妹妹练倒桩,我和珍珠妹妹一条心,一呀嘛一条心。哼小调似的。董珍珠朝他白眼,心里暖洋洋的。夜里光线不好,看不清楚,但换了人坐在旁边,思想上一轻松,手脚倒似自如许多。张捷问她,明天要是考出来,怎么谢我?她道,送你两包烟。他道,你当我是师傅啊?又指指自己脸颊,说,我这个人重视精神奖励,喏,这里,亲一口就可以了。她呸道,想得美,这里打一记还差不多。他笑起来,一只手搭在窗格上,另一只手在她头上轻抚一下,叹道,眼睛一眨,小姑娘就成小媳妇了。董珍珠朝旁边一让,说,别老气横秋,搞得跟我爸似的。他道,我本来就是看着你长大的。她嘿的一声,借着朝后倒车,飞快地偷瞄他一眼,嘴里嘀嘀咕咕,那过年你怎么不给我压岁钱——
 
       尚青青也说要学车,怪董珍珠不叫她一声。董珍珠说,我都被师傅骂死了,你这么瘦,力气比我还小,学起来更累。尚青青问起张捷,董珍珠说是一个老邻居。尚青青说,是那个“张捷哥哥”吧?董珍珠一怔,随即想起以前好像对她提过张捷,也忘了当时说了什么,倒有些惴惴不安。尚青青瞥见她的神情,故意逗她,说,是青梅竹马呢。董珍珠嘿的一声,索性道,可不是,两小无猜。两人都笑了笑。董珍珠终是没忍住,问她,你和方波怎么了?她怔了怔。董珍珠道,过不下去了?她又是一怔,道,陈程说的?董珍珠点头,道,怎么回事,吵架了?她沉默了一下,道,也没吵架。董珍珠见她眉头紧蹙,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了,但话出口也收不回去,便劝她,夫妻间谁没个磕磕绊绊,也别想得太严重,离婚这种话,轻易别说出口——董珍珠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都是苏丽娟平常劝她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原来劝解人的口吻都是差不多的,再离谱的人,劝起人来也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
 
       尚青青叹道,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好福气啊,能找到陈程那样的好男人。董珍珠道,他好个屁!尚青青朝她看,道,他不好吗?董珍珠便挑陈程的缺点,加油添醋地说给她听——是想着宽慰她,“其实我平常也看不惯方波,但有时再一想,他还是挺爽气的,做事情干净利落,人又大方,不像我们陈程,鸡鸡狗狗的——”到后来,尚青青倒给她逗笑了,道,你这些话给陈程听见,他搞不好要吐血。董珍珠又说起张捷,“陈程还老说自己是帅哥,嘿,他是没见过真正的帅哥,两个人如果站在一起,一个一百分,一个连六十分都成问题——”董珍珠讲得兴起,又说以前弄堂里的小姑娘,暗恋他的人,从浦东八号桥排到浦西提篮桥。尚青青问她,那你呢,你算不算一个?她想了想,道,是有点好感,不过还谈不上暗恋。尚青青笑着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换了话题,说,其实方波长相也不错啊,眼睛小是小,可胡子拉碴挺有男人味的,像理察?基尔。尚青青道,怎么听上去谁都比你们陈程好——下次我把你这些话学给他听。董珍珠撇嘴道,我才不怕,当着他的面我也这么说。两人都笑。
 
       后来,当董珍珠忆起这天的情形,便觉得自己是太不成熟了。世上有些事,其实细想之下,没有谁对谁错,如同古人玩的“解连环”,原本就是一环扣着一环,解这环时便该想着下一环,一步连着好几步。不留神错了一个环,后面的环便难解了。纠纠结结了。其实也是无心的。
 
       3
 
       连着几天,陈程都没回家吃饭,加班。陈母打电话来,都是董珍珠接的。陈母心疼儿子,问东问西,又让董珍珠买本煲汤的书,“现在是春天,要补肝,陈程小时候得过甲肝,更加要补,像猪肝啊、鸭血啊、枸杞啊,这些都是补肝的,可以烧粥,也可以熬汤——”董珍珠嘴上敷衍,心里是一百个不耐烦,想你干脆把儿子接回去算了,也省得折腾别人。陈母原想送菜过来,听说陈程这几天加班,便也不再提了。又说天气还凉,别那么早穿裙子,容易得关节炎——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董珍珠忍不住道,姆妈,我穿裙子会穿连裤袜的,天鹅绒的,比棉毛裤还厚,暖和得不得了。陈母便不说了,又关照几句,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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